傅仁这等奸猾之辈,最是惜命贪财,在威逼利诱之下,终于哆哆嗦嗦地应承下来,却仍不忘哭诉要求官府定要保他全家无恙,并重重惩处匪徒。
宋江耐着性子,详细询问了傅家粮仓的具体布局、各通道门户、夜间照明、以及平日护院家丁的巡逻路线与时辰(并明确告知今夜所有明面巡逻皆需故意放松,制造防卫松懈假象)。
他反复叮嘱傅仁,务必表现得一切如常,甚至要比平日更显松懈,绝不能露出任何马脚,若因傅家之故导致行动失败,其罪责难逃。
傅仁唯唯诺诺,指天誓日保证配合。
一切都在极度隐秘而紧张的氛围中铺开。
日头渐渐西斜,一队队经过精心挑选的精干衙役和兵丁,奉命脱下象征身份的号衣公服,换上各式各样的百姓衣衫,伪装成收摊归家的贩夫、投宿的旅人、无所事事的闲汉,甚至扛着扁担的苦力。
他们借着黄昏的掩护,三三两两,看似随意,实则目标明确,沿着不同的路线,悄无声息地向城北傅家粮仓周围区域汇聚。
就像无数道细微的溪流,无声无息地汇入预定的洼地,迅速而彻底地融入那片即将成为战场的街巷、屋角、货堆阴影之中。
整个过程中,无人高声喧哗,无人交头接耳,只有眼神的短暂交汇和手势的细微变动,一切都在一种压抑的默契中进行。
朱仝换上一身深色粗布劲装,那杆心爱的长枪用厚厚的麻布层层包裹,背于身后。
他亲自在选定埋伏的巷口反复勘察,计算着距离与角度,眼神冷冽如严冬寒冰,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藏匿或逃脱的角落。
雷横则像一头被强行按捺住凶性的黑豹,带着几名身手最为彪悍矫健的弟兄,藏身于粮仓旁那堆积如山的麻袋之后。
他紧握着他那柄磨得雪亮的朴刀,刀身在渐浓的夜色中反射着微光。
他极力压抑着粗重的呼吸,豹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兴奋与等待的焦躁,只待猎物出现,便要扑出致命一击。
县衙之内,宋江独自枯坐于押司房中。
窗户洞开,秋夜寒冷的空气涌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与沉重。
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最为详尽的郓城城北坊巷地图,上面用朱墨细细标注了每一处伏兵的位置、人数、负责人以及预定的联络方式和信号。
但他目光空洞,地图上的线条符号在他眼中扭曲模糊,根本无法映入脑海。
房间里死寂一片,唯有墙角那座铜壶滴漏,不疾不徐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单调声响。
每一滴清水的坠落,都仿佛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他死水般却暗流汹涌的心湖,清晰地计算着那个不断逼近令人窒息绝望的时刻。
他的手心湿滑冰冷,全是黏腻的冷汗。
身体一阵阵发冷,却又时而感到一阵莫名的燥热,像被架在文火上细细炙烤。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此刻城北的景象:伏兵们屏息凝神,紧握兵刃的紧张;朱仝如山岳般沉稳潜伏的侧影;雷横因嗜血渴望而微微颤抖的刀尖……以及,那个或许正踏着夜色而来红衣似火的身影……
她会来吗?
她真的会如此“守信”,踏入这为她精心准备的死亡罗网吗?
还是说,那一切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嘲弄?
一个测试他底线的残酷游戏?
如果她来了……等待她的,将是朱仝无情的长枪,是雷横狂暴的朴刀,是无数冰冷的枷锁和不见天日的囹圄,或许……最终还有那断头台上的一刀……
想到此处,宋江便觉喉头一甜,一股腥气直冲上来,眼前阵阵发黑。
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冲出门去,高声呼喊停止行动的冲动。
但他不能。
他是宋江。
是郓城押司。
是秩序的维护者。
巨大的痛苦与矛盾犹如两只巨手,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灵魂。
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抠入掌心,直至刺破皮肉,渗出血丝,试图用这肉体上的尖锐痛楚,来压制那几乎要将他彻底摧毁的内心风暴。
他的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整个人就像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弓,随时可能断裂。
时间,在这非人的煎熬中,一点一点地缓慢爬行。
夜色越来越浓重。
远处,传来打更人悠长而飘忽的梆子声,穿透寂静的夜雾。
城北傅家一带,依旧死寂无声。
唯有秋虫在寒冷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以及埋伏者们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宋江坐立难安,几次三番行至门口,手指触及冰凉的门闩,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强迫自己坐回那张冰冷的椅子。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遗弃在无边旷野中的囚徒,承受着来自内心与外界双重的凌迟。
就在那更夫敲过子时梆子的余音,即将彻底消散于夜空之际——
骤然!
自城北方向,一道极其尖锐、刺耳的唿哨声,悍然划破了死寂的夜幕!
紧接着,便是兵刃猛烈撞击的刺耳铿锵声、愤怒的咆哮声、凄厉的惨叫声、以及那熟悉的嚣张到极点的狂笑声轰然爆发,如平地惊雷,立刻将整个郓城北区的宁静炸得粉碎!
来了!
她果然来了!
宋江猛地从座椅上弹起,一个箭步冲至窗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窗棂,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
他极力睁大双眼,死死望向城北那骤然腾起火光杀声震天的方向!
他的脸色在那一刻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已冻结。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要站立不稳。
网,已彻底撒开。
蛟龙……终是入网了。
而他这颗身为布网者之一的心,却仿佛也在那一刻被冰冷的铁丝紧紧缠绕,拖入了那血腥的罗网之中,被绞得血肉模糊,痛彻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