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黎明前终于停歇。
当第一缕苍白的天光透过云层,照亮湿漉漉的山林时,山洞内外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沉寂。
扈三娘几乎是彻夜未眠。
手臂上伤口经过处理,疼痛已减轻许多,但史进沉默包扎时那专注的神情、指尖传来的温度和那方绣凤手帕带来的巨大冲击,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就像梦魇又带着一种隐秘的悸动。
她靠在冰冷的洞壁上,能清晰地听到不远处史进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他似乎睡着了,又或许和她一样只是在假寐。
那挺拔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中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却散发着无形的压力,压迫着她的神经。
天光渐亮,史进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没有看扈三娘,只是对洞内其他几名军官沉声道:“雨停了,收拾一下,尽快出发,与秦明、黄信两位头领汇合。”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与疏离,仿佛昨夜那个流露出关切与温柔的男人只是暴雨和黑暗中滋生出的幻觉。
扈三娘也默默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甲,将纷乱的心绪强行压下。
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任务尚未完成。
队伍很快集结完毕,与在外围避雨的秦明、黄信部顺利汇合。
清点人数,除了几名轻伤,并无折损,还缴获了一些马匹、兵器。
首战告捷,成功识破并反杀了埋伏,队伍士气颇为高昂。
秦明拍着史进的肩膀道:“史进兄弟,好眼力!好手段!若不是你及时发现埋伏,又定下这反袭之计,咱们怕是要吃个大亏!”
黄信也捻须微笑:“九纹龙果然名不虚传,扈头领亦是女中豪杰,配合无间,令人佩服。”
史进只是淡淡一笑,抱拳道:“两位哥哥过奖,是兄弟们用命。”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扈三娘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其中的情绪,便移开了。
“此地不宜久留,曾头市经此一败,必会加强戒备,我等需尽快靠近曾头市,探查其布防虚实。”
扈三娘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心弦微颤,但面上却不动声色,附和道:“史进兄弟所言极是。”
先锋营一连几天如幽灵般,在曾头市外围活动。
他们避实击虚,骚扰对方的哨探和小股部队,绘制地形草图,探查兵力部署。
史进的判断依旧精准,行动果决狠辣。
扈三娘则充分发挥其套索和骑术的优势,数次在遭遇战中擒获敌方低级军官,获取了不少有价值的口供。
两人在战场上的配合愈发默契,有时甚至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的战术意图。
这种建立在血与火之上的信任与了解,远比平常的交流来得更加深刻和直接。
然而,一旦脱离战斗,两人之间便仿佛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史进变得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军务交流,几乎不与扈三娘有任何多余的接触。
扈三娘也乐得如此,她需要时间和空间来消化那方绣凤手帕带来的震撼和理清自己越来越混乱的心绪。
她试图告诉自己,那手帕或许只是个巧合,或许有她不了解的缘由。
史进的沉默和疏远,也只是因为他性格如此,或者是为了避嫌。
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她——那夜山洞中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心疼,那轻柔包扎的动作,他贴身收藏那方与她的标志如此相似的手帕……
这一切,都无法用简单的巧合或同袍之情来解释。
一种日益清晰的认知,像藤蔓般在她心中滋生——
史进对她,似乎存在着某种超越寻常的情感。
而这个认知,既让她感到惶恐不安,又带来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窃喜与悸动。
……
先锋营成功完成初步侦察任务后,史进与秦明、黄信商议,决定不再深入冒险,即刻返回梁山,向宋江禀报敌情,以待大军行动。
回程的路,似乎比去时更加漫长。
任务完成,精神稍稍放松,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情感与思绪便像挣脱了束缚的野兽,更加凶猛地啃噬着扈三娘的内心。
她骑在马上,望着前方史进挺拔而带着疏离感的背影,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她开始无比想念梁山,想念那个虽然有时憨直得令人无奈,却将她视若珍宝、给予她安稳生活的王英。
与史进在一起时那种心惊肉跳的刺激和灵魂共鸣的吸引固然强烈,却也充满了不确定性与危险。
而王英代表的是一种踏实,一种她已然习惯甚至依赖的归属。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在她心中激烈交战,让她备受煎熬。
……
数日后,梁山泊那熟悉的水寨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旌旗招展,巡逻的船只往来如梭,一切都与他们离开时并无二致。
“我们回来了。”
扈三娘望着越来越近的码头,下意识地喃喃低语了一句。
终于回来了,可以暂时从那种令人窒息的默契与沉默中解脱出来,可以回到那个虽然简单却让她感到安心的丈夫身边。
码头之上,早已得到消息的王英,正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
看到队伍靠岸,他立刻迫不及待地冲了上来,脸上洋溢着喜悦与激动。
“娘子!娘子!你可算回来了!想死我了!”
他冲到扈三娘马前,也顾不得周围众多兄弟在场,张开双臂,便要去抱马上的扈三娘。
扈三娘脸上微微一热,有些窘迫,下意识地侧身避了一下,轻声道:“夫君,众目睽睽之下,成何体统。”
王英这才反应过来,嘿嘿傻笑着挠了挠头,但目光依旧炽热地黏在扈三娘身上,上下打量着:“娘子,你瘦了!也黑了!这一路肯定辛苦坏了!有没有受伤?”
他絮絮叨叨地问着,语气里满是心疼。
这时,他也看到了正翻身下马的史进,立刻又热情地迎了上去,用力拍了拍史进的胳膊,大声道:“史进兄弟!多亏有你照顾我家娘子!我王英在这里谢过了!”
他抱拳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态度真诚无比。
史进看着王英那毫无心机充满感激的笑容,眼神闪烁了一下,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挣扎。
他伸手扶住王英,语气平淡无波:“王英兄弟言重了,同袍之间,理应相互照应。扈头领武艺高强,智勇双全,此行出力甚多,并非史某照顾之功。”
他的回答得体而客气,将功劳都推给了扈三娘,也撇清了自己“照顾”的嫌疑。
但扈三娘站在一旁,看着王英对史进那毫无保留的热情感谢,再看到史进那平静面容下可能隐藏的复杂心绪,心中第一次,对丈夫这种过于憨直、丝毫不察气氛的举动,感到了一丝难堪。
她甚至不敢去深究史进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
王英的真诚感谢,在此刻的她听来,竟像是一种无声的讽刺,凸显着她内心那不可告人的动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