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本”的风声像密封良久的酒,终于从木缝里渗出香气。谁也说不清最早是哪只嘴角泄的密,但从傍晚到深夜,驻地酒店的空气已被一种看不见的涟漪悄悄填满。
“听说今年挑了讲评范例——”
“不会吧,全国赛还有‘范例’?”
“没明说名字,八成是江南那个林晚照。”
餐厅角落、电梯口、楼道转角、甚至自习室门口,类似耳语此起彼伏。有人故作淡定,有人沉下脸不出声,也有人吹夸张的口哨掩饰心底失衡。风声像水银,散得快、粘得紧,抓不住,却无处不在。
这一晚,不少平时自信的高分选手难得没去“复盘”。他们各怀心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海市的傅宇哲开着台灯,翻草稿本,手指停在最后一道题的某一行上,良久不动。他知道自己思路没偏,却就是收不住口,那种“差了一步”的憋闷像石块压胸。
江东的楚月坐在窗台,写下“第六题别路?”四个字,旁边画了个小钉子,眼神倔强得像钉子本身。
西山的石磊背着手,慢吞吞嚼完一块面包,却几乎不眨眼。他把白天走过的路径一遍遍在脑子里铺开,努力找有没有更短的一条线。
与此同时,另一股更阴冷的气息悄然升温。
——江心柔。
她没去复盘,也没去睡,戴着大号墨镜和口罩,缩在酒店一楼咖啡吧最里侧的卡座里。帘影半垂,光线被切成零碎的片段,把她整个人掩在阴影里。
对面坐着两名打扮精致的女孩,指尖的指甲油亮得晃眼。她们是江心柔通过旧“名媛群”辗转找到的“朋友的朋友”。她清楚自己要挑什么样的人:不是最顶尖的学霸,而是消息灵、爱八卦、最会把只言片语传出去的人。
“哎呀,你们也听说那个风声吧?”她故作迟疑,端杯到唇边,声音压得很低。
两人眼睛立刻亮:“什么呀?心柔姐你知道内幕?”
江心柔叹气,摇头:“其实没什么啦……只是,她运气特别好。”
“运气?”其中一人半信半疑。
“对啊。”她温温地笑,咬住“运气”两个字,“初赛题刚好压到她熟悉的点,这次压轴据说跟她之前请教过的套路很像。你们说巧不巧?”
“押题?全国赛能押?”
她耸肩,嘴角轻轻一勾:“咱们就私下聊聊,别传出去。我也只是听说……反正她家最近风头正盛,能量大,门路多。你们没发现吗?她写得太快了,像——提前知道答案似的。”
“别当真”的语气,配“都是真的”的眼神。每一句都游走在似是而非的边缘,不直接指控,却足以在别人心里种下一粒霉孢子。
两人对望,不完全信,却忍不住把“运气好”“押中套路”“背后门子多”这些关键词记在心里。临走前,其中一人若有所思地笑:“心柔姐,这种事我们懂。人嘛,总要点机会。”
“嗯,可千万别外传啊。”她低声笑,那笑意薄得像刀刃。
——她当然不止见这一拨。
接下来两天,她换地方:二楼电梯口的沙发、负一层小卖部的长凳、楼后吸烟区的阴影。她总能悄无声息地逮住三三两两愿八卦的外省选手,或带队老师身边的小跟班。
话术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在每次讲述里故意加一个细节,或删一个细节。某个版本里,她暗示“清北教授提前关注过”;另一个版本,她说“她以前在省赛也没那么神”;再一个版本,她干脆丢下轻飘飘一句:“我们那边都这么传的。”
版本错位,像齿轮咬合,看似不合,却互相印证。幼稚,却高明的恶意。
酒店很快弥漫起一种潮湿的霉味。
“她也就运气好,谁知道呢。”
“听说押中了套路,难怪写那么快。”
“别崇拜过度,人家背后门子多着呢。”
那些原本因为风声而郁闷的顶尖选手,忽然找到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的解释——不是我不行,是她太“幸运”、太会“资源整合”。这个解释,救了自尊,也麻了良心。
偶尔,林晚照走进餐厅端一碗汤,或在走廊与队友并肩,就会有细沙似的只言片语飘过来:
“就是她……”
“呵,天命之子……”
“嘘,小声点!”
周老师比谁都敏感,第一时间察觉空气里的不对。他握拳又松开。理智告诉他,此刻闹到组委会要说法,容易把小火苗扇成大火;经验又告诉他,谣言的命门在于“时间”和“结果”。
那夜,他坐窗边憋着火,最后只给林晚照发了条简短的消息:
——别管风声,睡够八小时。
“嗯。”她只回了一个字。
第二天上午,赛前讲评。
礼堂座位密密,投影幕布亮起,第一帧标题赫然写着:《解法多样化与表达规范》。责任教授语调冷静,开口第一句直戳要害:“全国赛阅卷,步骤与逻辑为唯一标准。全程双评交叉,随机抽查,任何所谓‘押题’‘泄题’的揣测,都是对命题与评审系统的侮辱。”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力度不大,却足够压住某些蠕动。教授挑了两份“优秀解答”的片段放大讲解。未署名,未标省份,但熟的人一眼认出,那几处关键桥段,正是“范本”的影子:
——开头先把隐含条件补出来;
——中间把问题拉回“看得见”的层面;
——最后一步收束干净。
每讲到一处,台下就有笔尖刷刷划过。有人抿唇,有人眼底的倔强被重新点亮——漂亮的路,可以学;漂亮的心,要自己练。
散场时,走廊还留着粉笔味。几名外省选手在壁角低声对话,欲言又止,最后只叹口气,把“运气”两个字吞回去。
但江心柔没去听讲评。她窝在房间的落地窗帘后,手指滑着屏幕,一条又一条风声在群聊里回流:
——有人说讲评里“有她的影子”;
——有人说教授强调“程序严密”;
——有人说“面试环节更看运气”。
她读到“程序严密”四个字时,冷笑,立刻在群里甩下一句:
——“笔试而已,面试才见真章。”
随即秒撤,换成一个“打哈欠”的表情,仿佛只是在无聊地刷屏。
她把口罩拉下,舔了舔唇角新裂的口皮,味道是铁。眼底一圈乌青,却因恨与兴奋显得亢奋。
“运气?”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声复述,像在对一个不在场的人宣判,“那就看你,还能不能一直运气。”
与此同时,周老师正和省队老师们开小会。大家统一口径:所有风声一律归为“外部噪音”,严格要求队员不得与外队进行任何带评价色彩的交谈。同时,向组委会递交一份简洁的书面建议:
——半决赛面试与团队环节,建议全程录音录像、即时双备份,以备讲评和申诉。
没有点名,措辞克制,却锋利。组委会当晚即回复:
“采纳。全程录音录像,双重备份。”
这句话,比千言万语更有分量。
夜深,楼道灯一盏盏熄灭。有人辗转反侧,有人闭眼冥思。林晚照一如既往,把时间切成一格一格:吃饭十五分钟,散步十分钟,拉伸五分钟,把昨天最后一题的“再短一路”在脑子里过两遍十二分钟。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加速,脚步不疾不徐,像穿过一阵风。
谣言不会因为一句“别传了”就死,它往往要靠结果与时间来收尸。
第二天,面试与团队协作开始:结构化提问、随机扮演、即兴讨论。计时器“滴答”,粉笔“啪嗒”,马克笔“咔哒”,每一道声响都在记录临场的真实。任何失措都会留下痕迹;任何所谓“押题”,半分忙也帮不上。
面试室外,周老师靠墙而立,听着里面偶尔传出的脚步与粉笔摩擦声,一次又一次长呼吸。他不看手机,不刷群,只守着那扇门。
另一头的江心柔,戴着墨镜口罩,缩在观众席暗角,心跳快得要把胸口顶破。她在等——哪怕只是一个停顿、一句提示、一个看似“熟”的瞬间,都足够她把“运气”二字裹上新壳,再发一轮。
她极耐心,也极不耐心。
可她不知道,真正的结果,早已被记录在那卷字迹干净的答卷里,又将被记录进全程录像与板书快照里。风从四面八方刮来,墙上的红灯一盏盏亮着,像一条安静的灯带,护住流程,也护住秩序。
走廊尽头,某个队员从面试室出来,脸色红润,步伐轻快。另一位擦着额角的汗,嘴角在上扬。路过的人问“怎么样”,有人笑着比了个“稳”,有人只点头。
电梯门开开合合,敲门声、开水声、鞋底摩擦地面的细音,织成一张紧绷却有序的网。空气仍有涟漪,却少了那股霉味。
傍晚,天边泛金。酒店门口,风吹动旗帜,发出清脆的“哗啦”。有人端着便当坐台阶上吃饭,有人拿着小本记要点,有人对着走廊尽头的镜面练口述——三分钟,不看稿,从“条件”讲到“结论”。“卡了?”“再来一遍。”声音不高,却钉钉当当。
林晚照从自动贩售机买一瓶水,拧开,喝一口。她低头看表,把晚上要复盘的两道题在心里排好顺序。路过电梯口,有人低声:“她——”另一人立刻打断:“嘘。”她不抬眼,继续往前走。
夜,铺下来。复盘结束,她关灯前在小本上写:
——明日:稳起步,快转弯,不恋战。
她合上本子,关灯,房间里只剩窗帘缝里一线城市的微光。
风暴未止,但风暴从未决定过山的高度。决定高度的,是一笔一划,是一步一落,是每次在嘈杂里把心跳放平的能力。
至于“运气”两个字——它从来帮不上坚持的人,也拦不住清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