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萱被两个健壮的婆子死死架在中间,脊背挺得笔直,脑袋却微微垂着,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半分神情,只留给众人一个沉默而倔强的背影。
顾晏之那声冰冷的“搜”字落下,空气瞬间凝滞,连廊下的宫灯都似是晃了晃,投下的光影忽明忽暗。
沈玉薇身边的贴身丫鬟春桃立刻上前一步,她眼神锐利,动作干脆,径直走到杜若萱面前,不等她反抗,便伸手朝着她的衣袖探去。
不过转瞬之间,指尖便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小方块,春桃毫不犹豫地将其抽出,正是那张被杜若萱藏在袖中的纸。
顾晏之的目光紧紧锁在春桃手中的纸上,瞳孔骤然扩大,呼吸瞬间急促了几分,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原本阴沉的脸上先是涌起滔天的愤怒,仿佛已然认定了杜若萱的不轨行径,可这份愤怒只持续了片刻,便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眼底的寒意也淡了几分,多了些复杂难辨的情绪。
沈玉薇则是难掩激动,脚下快步上前一步,从春桃手中一把夺过那张纸,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脸上满是志在必得的得意笑容,迫不及待地将纸展开,想要看清上面的内容,好坐实杜若萱的罪名,彻底将这个眼中钉拔除。
可当纸上的字迹映入眼帘时,沈玉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整个人愣在原地。
她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又将那张纸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眼底的得意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错愕与茫然。
纸上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分明是顾晏之的亲笔,可内容却杂乱无章,皆是些练字的笔画与零散的诗句,哪里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密函。
顾晏之也察觉到了沈玉薇的异样,原本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疑惑地朝着她看了过去。
沈玉薇皱着眉头,脸上满是困惑,缓缓将手中的纸张递向顾晏之,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殿下,这……这好像是您练字的纸。”
顾晏之伸手接过纸张,目光落在上面,瞳孔再次收缩,脸上的复杂瞬间转为震惊。
纸上的字迹确实是他的,而且都是他平日里闲来无事练字时写下的废纸。
他练字素来随意,写得不满意或是练完的废纸,大多随手丢弃,从未放在心上。
只是杜若萱瞧见了,总说扔了可惜,便会将那些写得还算工整的纸张悄悄收起来,妥善存放在书房的一个角落里。
这件事顾晏之是知道的,当时他还笑着打趣她,说她竟把这些无用的废纸当成了宝贝,而杜若萱当时只是一脸认真地反驳,说殿下的字风骨卓绝,每一张都是值得珍藏的宝贝。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杜若萱方才在书房里急切翻找、又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竟然只是他一张练字的废纸。
一瞬间,顾晏之的心里五味杂陈,有愧疚,有尴尬,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杜若萱终于缓缓抬起头,眼底没有了先前的慌乱,只剩下淡淡的委屈与疏离。
她看着眼前的两人,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清冷:“我不过是想着殿下的字迹飘逸洒脱,便想找一张殿下写过的纸,回去临摹学习一番,不知这般举动,究竟犯了东宫的哪条规矩,竟劳烦太子殿下亲自下令搜身,还劳得太子妃娘娘这般兴师动众地设伏阻拦。”
架着杜若萱的两个婆子早已被这骤然反转的形势吓蒙了,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下来,眼神里满是惶恐,生怕自己方才的举动得罪了殿下。
顾晏之看着杜若萱眼底的疏离,心里一阵慌乱,先前的愤怒与失望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愧疚。
他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拉住杜若萱的衣袖,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的解释:“若萱,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误会,你听我解释……”
可杜若萱却微微侧身,往后退了两步,精准地避开了他的手。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顾晏之,又看向一旁脸色依旧苍白的沈玉薇,语气依旧平静:“夜深露重,风寒刺骨,民女身子单薄,不便在此久留,先行告退。太子殿下保重,太子妃娘娘保重。”
说罢,她不再看两人一眼,提着早已凉透的食盒,转身朝着夜色深处走去。
她的背影纤细而决绝,一步步远离,渐渐消失在宫灯的光晕之外,只留下顾晏之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脸上满是懊恼与无措,而沈玉薇则站在一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堪得无地自容。
汀兰院内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卷落叶的轻响,廊下的宫灯被晚风晃得忽明忽暗,映得屋内的光影斑驳陆离。
杜若萱刚踏入房门,便对着等候在一旁的丫鬟摆了摆手,声音里满是失意:“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丫鬟们见她脸色沉沉,不敢多言,连忙躬身应了声,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带上了房门,将所有喧嚣都隔绝在外。
屋内瞬间陷入死寂,杜若萱靠着门板站了许久,直到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渐渐平复,她才缓缓直起身,眼底的委屈与疏离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静。
杜若萱指尖飞快掠过食盒雕花的边缘,精准抠开底层隐秘的夹层。
那夹层做得极为精巧,外层铺着厚实的棉絮,既防潮又能隔绝声响,一本蓝布封皮的账册被紧紧裹在其中,边角被反复摩挲得有些发毛。
她迅速将账册抽出来,指尖攥得发白,连带着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殿内烛火摇曳,窗棂外树影婆娑,静得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缓缓翻开账册第一页,密密麻麻的江南官员名字瞬间撞入眼帘,按职级自上而下排列。
墨色的字迹遒劲有力,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清晰标注着贪污的银两款项,少则数千两,多则数万甚至数十万。
这便是顾晏之前些时日远赴江南赈灾,暗地里调查出的贪腐官员名单。
她指尖往下翻,账册后半部分附着更为详尽的证据,有官员之间的密信抄本,有粮仓出入库的虚假账簿,还有灾民的口述笔录,只是每几页便会留出空白,或是关键证据处标注着“待补”二字,显然这份账册尚未完备,想来这便是顾晏之迟迟未将其呈交陛下的缘由。
杜若萱盯着账册上那些熟悉的名字,心一点点往下沉,眉宇间拧起深深的犹豫。
六皇子顾遇之派她潜伏在太子身边,就是为了这本账册,而这本账册上的官员,十之八九都是常年依附于六皇子麾下,为他奔走效力的人。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六皇子那日找她时的模样,他身着月白锦袍,面容温润,语气带着几分痛惜:“杜姑娘,太子阴险狡诈,为了巩固储位,铲除异己,向来不择手段。那本名册上的官员,大多是清廉能干的好官,不过是因与我交好,便成了太子的眼中钉。若是那本账册落到陛下手中,他们定会被无辜罢免,甚者抄家问斩,实在太过可惜。”
彼时,她对这番话深信不疑,连一丝怀疑的念头都未曾有过。
毕竟,她的性命,她如今的一切,都是六皇子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