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路大柱家的灯,亮了整整一宿。
那股子直冲天灵盖的黄连苦胆味儿,就像是长了倒刺的钩子,死死钩在路大柱的嗓子眼儿里。他蹲在炕沿边,对着痰盂呕得昏天黑地,连带着那点还没消化的肥肉全吐了出来,胃里翻江倒海,泛上来的全是酸水。
“作孽啊……这就是作孽啊……”路大柱眼泪鼻涕一大把,整个人虚脱得像条被抽了筋的癞皮狗。
王桂花盘腿坐在炕头,看着自家男人这副窝囊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虽然没吃那碗“孝心肉”,但这屋里弥漫的苦味和酸臭味熏得她脑仁疼。再加上小儿子路小三还在西屋哼哼唧唧——那特辣辣椒面的劲儿还没过,那地方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稍微动一下就钻心地疼。
“哭哭哭!就知道哭!”王桂花把手里的瓜子皮狠狠往地上一摔,“早就跟你说那路远是个煞星,你非不信!现在好了,肉没吃着,惹了一身骚!我看那小兔崽子就是故意的,什么孝心,那就是给咱们下药呢!”
“你给老子闭嘴!”路大柱猛地抬头,眼珠子通红。
他扬起巴掌,狠狠抽在王桂花脸上。
啪!
这一巴掌用了十分力,直接把王桂花扇懵了,脸上瞬间浮起五个鲜红的指印。
“你个败家娘们!要不是你贪那口肉,非要我去接那个碗,老子能受这罪?”路大柱咬牙切齿,唾沫星子喷了王桂花一脸,“还有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大半夜去爬墙根,让人家当猴耍!现在全村都在看咱家的笑话!你还有脸在这儿嚎?”
王桂花捂着脸,愣了两秒,随即爆发出杀猪般的哭嚎:“路大柱!你敢打我?为了那个白眼狼你打我?我不活了啊……”
这一夜,路家大房鸡飞狗跳,鬼哭狼嚎。
而一墙之隔的路远家,却静谧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天刚蒙蒙亮,东边的山头才泛起一丝鱼肚白。凛冽的寒风刮了一宿,院子里的积雪没过了脚踝。
路远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在这种环境下根本没睡沉。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没惊动怀里的人。穿上那件单薄的军衬,外面套了件旧棉袄,推门而出。
院子里静悄悄的。路远拿起靠在墙根的大扫帚,开始扫雪。他的动作不快,但极稳,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很有节奏。扫完雪,他又找来一张厚实的牛皮纸和浆糊,搬了梯子,把昨晚被风吹得有些松动的窗棂重新糊了一遍。
浆糊是他现熬的,热乎乎的。
他那双拿惯了枪、杀过敌的大手,此刻却捏着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绣花。每一个边角都被压得严严实实,确保一丝冷风都钻不进去。
等苏瑶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大亮。
新糊的窗户纸透进暖黄色的光,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路母还在里屋睡着,呼吸绵长。
苏瑶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骨头都酥了。这一觉睡得太沉,连路远什么时候起的都不知道。
“醒了?”
门帘一掀,路远端着个搪瓷脸盆走了进来。
盆里冒着热气。他把脸盆放在架子上,自己先伸手试了试水温,又兑了点凉水,这才转头看向苏瑶:“水温正好,洗脸。”
苏瑶坐在被窝里,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忙前忙后,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她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被垛上,眼神慵懒地看着他:“远哥,我不想动。”
路远愣了一下,随即走过来,俯身看着她,声音低沉:“哪儿不舒服?”
“没不舒服。”苏瑶眨眨眼,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就是……嘴里没味儿。”
她摸了摸肚子,一脸无辜:“这里面那个小祖宗跟我抗议呢,说想吃点酸的。最好是山里那种野果子,酸酸甜甜的,咬一口直冒水的那种。”
这大冬天的,也就是苏瑶敢提这种要求。
外面天寒地冻,山都被雪封了,上哪儿找野果子去?
“行。”他直起身,转身就往外走,“等着。”
“哎,你还没吃饭呢!”苏瑶喊了一声。
“不饿。”路远从碗柜里摸出两个冷窝头揣进怀里,又从门后取下那顶洗得发白的军帽扣在头上,“你在家待着,把门插好。除了我,谁敲门也别开。”
说完,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她支走路远,是因为有些脏东西,她得亲自收拾,不想脏了路远的手。
……
日上三竿。
村口的大井旁聚满了洗衣服的老娘们。虽然天冷,但这儿是全村的情报中心,谁家那点破事儿都得在这儿过一遍筛子。
王桂花顶着那一脸清晰的巴掌印,端着个木盆也凑了过来。
她这一亮相,立马成了焦点。
“哟,大柱媳妇,这脸咋了?昨晚跟大柱干仗了?”胖婶眼神尖,一眼就瞅见了。
王桂花把盆往井台上一摔,也不洗衣服,张嘴就开始喷粪:“别提了!还不是因为路远那个丧门星!那个白眼狼,当了官就不认亲大伯,还唆使那个狐狸精媳妇儿欺负我们一家子!”
她眼珠子一转,声音拔高了八度:“你们是没看见啊,那个苏瑶,长得那叫一个妖艳,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那腰扭得,跟水蛇似的!把路远迷得五迷三道的,连亲娘都不顾了!”
“真的假的?”旁边有人搭茬,“我看那姑娘挺文静的啊。”
“呸!那是装的!”王桂花吐了口唾沫,“也就是路远那个傻子信!还怀孕?我看那肚子里的种指不定是谁的呢!路远一走就是大半年,这刚回来就有了?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这话可就毒了。
在这个年代,女人的名节那是比命还重的东西。王桂花这是要把苏瑶往死里整。
周围的几个老娘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流言这东西,就像长了翅膀,只要有人说,就有人信。
就在王桂花说得唾沫横飞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那是嗑瓜子的声音。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
只见路远家那两米高的院墙里,架着一把梯子。
苏瑶正站在梯子上,身上披着那件厚实的军大衣,手里抓着一把瓜子,笑盈盈地看着下面。
她站得高,居高临下。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怒气,反而透着一股子看戏的闲适。
“哎呀,大嫂,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苏瑶把瓜子皮轻轻一吹,声音清脆,顺着风飘进每个人耳朵里,“昨晚大伯不是还吃了我那一碗‘孝心肉’吗?怎么吃完了一抹嘴,就不认账了呢?”
王桂花没想到苏瑶就在墙头听着,吓了一跳,随即梗着脖子喊:“你……你个不要脸的偷听!那肉……那肉是你们下了毒的!”
“下毒?”苏瑶捂着嘴笑出了声,“大嫂,这就有点含血喷人了。全村人都看着呢,大伯吃得满嘴流油,还夸好吃呢。要是真有毒,大伯还能有力气打你这一巴掌?”
她目光在王桂花脸上的指印上转了一圈,啧啧两声:“看来大伯这身体挺硬朗啊,打起自家人来这么有劲儿。可惜了,那劲儿要是用在正道上,也不至于为了抢侄子的房子,唆使赖三拿刀杀人啊。”
这话一出,周围一片哗然。
“啥?路大柱抢房子?”
“赖三拿刀杀人?我的天!”
胖婶是个直肠子,也是村里最大的大喇叭,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二侄媳妇,你快说说,到底是咋回事?昨晚赖三那惨叫我们可都听见了!”
苏瑶叹了口气,一脸的委屈和无奈:“胖婶,这事儿本来我是不想说的,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可大嫂非要往我身上泼脏水……其实也没啥,就是大伯看着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想把这老宅子扒了给三弟盖房。我不让,赖三就推了我娘……”
她顿了顿,眼圈恰到好处地红了:“要不是远哥回来得及时,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恐怕早就没命了。”
苏瑶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她没像泼妇一样骂街,而是条理清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摆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她那副弱不禁风、却又强撑着坚强的模样,瞬间激起了周围人的同情心。
“太不是东西了!”胖婶一拍大腿,“我就说路大柱不是个好鸟!连亲弟媳妇都欺负!”
“就是!还造谣人家姑娘名声,缺大德了!”
舆论的风向,瞬间反转。
众人的指指点点像刀子一样扎向王桂花。
王桂花脸色涨成了猪肝色,指着苏瑶想骂,却发现根本插不上嘴。她张了张嘴,最后只能恨恨地跺了跺脚,端着盆落荒而逃。
“苏瑶!你给我等着!”
等着?
好啊。
这戏,才刚开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