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移步至培训的教室。
学员们早已按照要求端坐在简陋的长条凳上,鸦雀无声,只有好奇的目光在督察组、记者和讲台之间逡巡。
随着厂宣传部干事和几家报社记者的涌入,本就不算宽敞的空间顿时显得有些拥挤、闷热。
邓爱军皱了皱眉,对这群“不请自来”的记录者十分不满,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把不快压在心底,脸上勉强维持着严肃的官方表情,在一排特意留出的座位正中坐下。
王忠义从容地站到黑板前,目光扫过全场,沉稳开口:
“首先,我代表红星轧钢厂培训组,欢迎工业部督察组的各位领导莅临指导工作!”
话音落下,底下的学员们配合地鼓起掌,掌声热烈而规整。
王忠义抬手虚按,待掌声平息,继续说道:
“今天的培训考察,我们分为两部分进行。第一部分,由我按原定计划,为大家进行今天的常规课程培训;第二部分,则欢迎督察组的领导们随时提问,或抽查学员们的学习成果。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他没有给邓爱军任何插话或改变流程的机会,直接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今天的课题。
他的讲解开始了,声音清晰洪亮,逻辑严密,由最基础的理论入手,逐步深入到实际故障排查案例,语言通俗易懂,却又精准地把握住了技术核心。
底下的学员们听得聚精会神,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不时有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显然收获颇丰。
邓爱军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搭在凸起的腹部,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他并非技术出身,对王忠义讲的内容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枯燥乏味。
他的眼神开始有些飘忽,强打精神维持着领导的坐姿,但眼角眉梢已透出几分不耐。
他微微侧过头,用极低的声音问坐在身旁的一位随行中年技术人员:
“老李,他讲的这些……有问题吗?”
被称作老李的技术员专注地听着课,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同样低声回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
“邓督察,就目前所讲的内容来看,深入浅出,切中要害,案例典型,解决方案也极具操作性……这个年轻人,确实有真才实学,很难从技术层面挑出毛病。”
邓爱军期待落空,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脸色阴沉了几分。
他瞥了一眼旁边那些端着相机、不时在本子上记录什么的记者,强行把涌到嘴边的斥责咽了回去,只能继续耐着性子坐在那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王忠义的培训渐入尾声。
邓爱军早已听得头昏脑涨,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他不得不几次偷偷用力掐自己的大腿,才勉强维持住清醒,但眼神已然有些涣散,支撑着肥胖身躯的坐姿也显得越发僵硬。
终于,王忠义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拿起讲台上的搪瓷缸喝了一大口水,然后面向学员说道:
“好了,今天上午的培训内容就到这里。大家下去好好消化笔记,有任何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来办公室找我。”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督察组的方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下面,有请督察组的领导为我们讲话,并指导接下来的抽查考核工作。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再次响起,更多的是出于礼貌。
这掌声却像一针兴奋剂,让昏昏欲睡的邓爱军精神一振。
他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原本就很挺括的衣领,仿佛要抖落掉刚才听课时沾染的“技术尘埃”,然后挺着那颗硕大的肚子,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登上了讲台。
他双手撑在讲台边缘,目光扫视全场,一开口便是那种惯常的、拖着长音的官腔:
“同学们——你们好!你们呢,都是各个厂子里选拔出来的精英、骨干!部里把大家集中起来进行培训,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我们后续艰巨的国产化改造任务储备人才!部里领导,对你们是寄予了厚望的!”
他刻意停顿,试图营造一种压迫感,但效果似乎并不明显。
他话锋突然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
“但是啊,人才,也需要由更具权威、经验更丰富的专家来培训、来引导!否则,那就是在浪费大家的宝贵时间,更是耽误国家工业化建设的大计!”
说到这里,他还故意侧过身,目光落在王忠义身上,脸上挤出一丝看似宽厚实则虚伪的笑容。
“王副厂长,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绝不是说你技术水平不行,但你毕竟还年轻嘛,资历尚浅,我们担心你不够沉稳,万一在培训方向上有所偏颇,那可就是大事了!”
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意图再明显不过——贬低王忠义,为后续可能夺取培训主导权埋下伏笔。
王忠义站在一旁,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的微笑,但眼底已是一片冰寒。
心中冷笑:“这就开始亮出獠牙了?果然是迫不及待地想来摘桃子了!”
他瞬间想通了关键,这个培训计划一旦成功,这批来自各大厂的精英学员,将来都会是技术领域的中坚力量,谁掌握了他们的“师承”,谁就拥有了未来一股可观的潜在人脉和影响力。
这份资源,足以让某些人眼红心动,不惜撕破脸皮来抢夺。
他正欲开口,用早已准备好的言辞进行反击——
“嗒…嗒…嗒…”
就在这时,教室门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伴随着轻微的拐杖点地声。
这声音打破了教室内的紧张气氛,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教室门被推开,杨厂长脸上带着热情而又有些微妙的笑意,侧身引着一位老者走了进来。
老者身着半旧的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已满头银丝,但身板挺直,步伐稳健,手中一根简单的木质手杖更添几分威严。
他鼻梁上架着老式的圆框眼镜,镜片后那双眼睛锐利有神,缓缓扫过教室,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正是国家科学院机械研究所的张明远院士!
邓爱军在看到张老的一瞬间,瞳孔猛地收缩,脸上那副故作威严的表情瞬间僵住,随即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般,胖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慌乱。
他撑在讲台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位技术界的泰斗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王忠义心中一定,暗忖:“来了!”
他脸上立刻浮现出由衷的尊敬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快步迎上前去:
“师父!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杨厂长,您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门口接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