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晓龙那句“我要你在镜头前,真正地‘死’一次”,如同一块巨石投进平静的湖面,在《甄嬛传》剧组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简单的角色转换,这是从天堂到地狱的垂直坠落。前一刻还是盛宠在身、明艳娇憨的莞贵人,下一秒就要变成心如死灰、受尽欺凌的废妃莫愁。这种断崖式的情绪撕裂,足以榨干一个演员所有的心力。
当晚,林芝的“碎玉轩”套房里,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蒋欣、斓曦、蔡少芬,几个跟她交好的女演员都不约而同地聚了过来。她们没有大声嚷嚷,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担忧。
“芝芝,导演这次是不是太狠了点?”斓曦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看着林芝那张依旧平静的脸,心疼得不行,“一点准备时间都不给,这怎么演啊?那可是甘露寺啊!”
“是啊,”蒋欣也难得地收起了她那副飞扬跋扈的劲儿,眉头紧锁,“从大悲到大恸,再到心死,是需要时间去沉淀的。这么突然,人很容易出不来,会伤到自己的。”
小满在一旁急得眼圈都红了,手里捧着一杯温好的牛奶,却不知道该不该递过去。她生怕林芝为了找状态,从今晚就开始绝食、熬夜,用折磨肉体的方式去靠近那个绝望的灵魂。这是很多演员会用的“笨办法”,也是最伤身体的办法。
然而,作为风暴中心的林芝,却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要平静。
她没有愁眉不展,也没有唉声叹气。她只是拿出了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认真地听着大家的担忧,偶尔点点头。
等所有人都说完了,她才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这些真心为她担心的朋友们,嘴角勾起一个安抚的浅笑。
“我知道大家担心我。”她的声音很轻,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郑导的要求,听起来确实很‘吓人’。但是,大家可能误会了一件事。”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而专注:“导演要我‘死’一次,是要‘甄嬛’在镜头前死去,而不是要我‘林芝’去陪葬。”
众人都是一愣。
“演戏,是技术,是共情,是精准的表达,但归根结底,它是一门手艺,而不是一场献祭。”林芝的话语不疾不徐,“如果我真的把自己饿得面黄肌瘦,把自己冻得瑟瑟发抖,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那我带给镜头的,不是角色的痛苦,而是演员的狼狈。郑导要的,不是后者。”
她看得太通透了。演员的工作,是在保持自我意识清醒的前提下,用身体和情绪作为画笔,去描绘角色的灵魂。画一幅关于“痛苦”的杰作,不代表画家本人就要被痛苦吞噬。
蒋欣定定地看着她,眼神从担忧,慢慢变成了惊叹,最后化为一丝释然的笑意。她明白了,林芝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自残式”的笨办法去演戏。她要用的,是她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专业。
“行了,都散了吧。”蒋欣站起身,拍了拍手,“别在这儿影响我们大青衣琢磨戏了。人家心里有数着呢,咱们在这儿瞎操心,反而成了她的负担。”
众人闻言,也纷纷起身告辞,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她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送走众人后,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小满看着林芝,小声地问:“芝姐,那你……打算怎么准备?”
林芝没有回答,她走到那个被王总特意安排的、塞满了山珍海味的大冰箱前,拉开了门。
冰箱里柔和的灯光,照亮了那些上好的五花肉、新鲜的海产、还有各种名贵的菌菇。这些都是她过去几个月里,用来慰藉自己、也“投喂”大家的“人间烟火”。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关上了冰箱门。
“小满,帮我把这些都送给剧组的师傅们吧,天热,别放坏了。”
接着,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却没有点开剧本,而是搜索了几个关键词:“寺庙素斋食谱”、“禅修纪录片”、“古代出家女尼生活考据”。
她对小满说:“从明天开始,我们换个菜谱。帮我买些豆腐、青菜、萝卜和最普通的白米。不用多,每天的量就够了。”
小满愣住了:“芝姐,你还是要节食?”
“不是节食,是‘体验’。”林芝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我想知道,当食物从一种‘欲望’和‘享受’,回归到它最原始的、仅仅为了维持生命的功能时,人的心态会发生什么变化。我想尝尝,那种清简到极致的味道。这不是自苦,这是我在寻找角色的‘味觉记忆’。”
她没有熬夜,反而比平时睡得更早。只是在睡前,她将房间里所有明艳的装饰品都收了起来,只留下一盏最暗的台灯,然后盘腿坐在地毯上,闭上眼睛,开始练习一种“放空”的冥想。她要清空自己身体里属于“莞贵人”的娇媚、灵动与盛气,为那个即将到来的“莫愁”,腾出一片干净的、荒芜的空白。
第二天,当林芝出现在甘露寺的片场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场景已经从金碧辉煌的宫殿,换成了灰败萧瑟的寺院。而林芝,也仿佛换了一个人。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头上戴着一顶足以以假乱真的光头头套,边缘与皮肤完美地衔接在一起。化妆师几乎没怎么给她上妆,只是用了一些暗影来加深她的憔悴感。可最让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神。
那双曾经清亮如水、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像两口枯井,看不见底,也没有一丝波澜。她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她没有刻意佝偻着背,却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被生活重担压垮的疲惫感。
“导演,这……这不用演了啊,她站在这儿就是莫愁了。”服装组的陈老师小声对郑晓龙嘀咕。
郑晓龙没说话,只是透过监视器,死死地盯着林芝。他知道,这种状态,不是靠一晚上不睡觉就能装出来的。这是演员对自己身体和精神惊人的控制力,是一种由内而外、完全沉浸式的“角色塑造”。
今天要拍的第一场戏,是莫愁在冰冷的河边,为全寺的尼姑洗衣服。时值盛夏,剧组不可能真的用冰水,但为了效果,水管里接的也是深井里抽上来的凉水。
几个扮演欺负她的静白师太手下尼姑的女演员,都有些紧张,生怕自己下手重了。
开拍前,林芝走到她们面前,轻声说:“几位姐姐,待会儿不用留情。该怎么泼水,该怎么推搡,都照剧本来。你们越真实,我的反应才能越真实。没事的,我扛得住。”
她的话,让几个年轻演员瞬间定下心来。
“Action!”
冰冷的井水被一盆盆泼在堆积如山的衣服上,也溅了林芝一身。她跪在坚硬的搓衣板前,双手浸在凉水里,机械地揉搓着。
镜头拉近,特写给到她的手。那双手在水里泡得通红,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动作很慢,很吃力,仿佛每一次揉搓,都在消耗她本就不多的生命力。
静白师太的扮演者,一位老戏骨,走上前来,一脚踢翻了她身边的木盆,呵斥道:“没吃饭吗?这么慢!今天洗不完,你就别想吃饭!”
林芝的身子猛地一颤,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辩解,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去扶那个木盆。就在她俯身的瞬间,一滴水珠从她的发梢滴落,混入了地上的污水里。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仿佛所有的痛苦,都已经被她内化,变成了一种习惯。
监视器后的郑晓龙,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
他要的“错愕感”和“无助感”,林芝全都给了他,甚至给得更多。她演出了一种“魂魄离体”的境界——身体在这里承受着劳役和欺凌,灵魂却早已飘向了远方,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这比单纯的哭泣和反抗,更让人感到绝望。
“cut!过了!”郑晓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喊卡的瞬间,林芝仿佛被按下了某个开关。她眼神里的死寂迅速褪去,恢复了清明。她从地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跪得发麻的膝盖,然后对刚才踢翻木盆的老戏骨,露出了一个抱歉的微笑:“老师,刚才没吓到您吧?”
老戏骨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差点被你吓到!你这丫头,入戏出戏,跟按电灯开关似的,太神了!”
小满立刻冲上去,用巨大的羽绒服将林芝裹住,递上早就备好的红糖姜茶。林芝喝了一口,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她确实很累,那种精神上的高度集中和模拟,消耗巨大。但她不痛苦,反而有一种完成了一件高难度艺术品的满足感。
中午放饭,剧组的盒饭是油腻的红烧肉。林芝却从自己的保温桶里,倒出了一碗清淡的白粥,和一碟水煮的青菜豆腐,上面只淋了几滴酱油。
蒋欣端着自己的饭盒凑了过来,看着她那“寡淡”的午餐,啧啧称奇:“你就吃这个?能有力气拍下午的戏吗?”
“足够了。”林芝舀了一勺白粥,吹了吹,送入口中,“我发现,当味蕾变得简单后,反而能品尝到米粒本身最纯粹的甘甜。这感觉很奇妙,像在给自己的精神做减法。”
她看着蒋欣饭盒里油光发亮的红烧肉,还笑着调侃了一句:“欣姐,你可悠着点,陈老师的软尺可盯着你呢。”
蒋欣被她逗乐了,夹起一块肉,示威似的在她面前晃了晃:“我这是在帮你体验‘求而不得’的痛苦!你看得到,吃不着,是不是更绝望了?”
两人相视而笑,周围的工作人员看着这一幕,都觉得有些魔幻。那个在镜头前被欺负得连饭都吃不上的可怜尼姑,此刻正和“华妃娘娘”谈笑风生,讨论着白粥和红烧肉的哲学。
郑晓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彻底放下了心。
他原以为,把林芝逼到绝境,会看到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得奄E靡不振的娇花。但他看到的,却是一根在悬崖峭壁上,被风雪锤炼得愈发坚韧的青竹。
她没有用痛苦去交换演技,而是用演技,去诠释了痛苦。
这,才是真正的大演员。
郑晓龙拿起对讲机,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威严:“各部门注意,准备下午的戏。今天,我们要拍完甘露寺所有的苦役部分!”
他要趁热打铁,趁着林芝这股神乎其技的状态,将最难啃的骨头,一举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