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德兰小学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像是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在走廊里炸开喧嚣的声浪。
苏翊却像一道逆流的影子,迅速闪身躲进尽头那间废弃的、堆满旧体操垫的器材室。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的吵闹,也隔绝了光线。
只有高窗透进几缕斜阳的余晖,在飞舞的尘埃里投下浑浊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经年的灰尘和陈旧橡胶的味道。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他从校服裤子最深的兜里,摸出一张微微发皱的卡片。
卡片质感粗糙,底色是冷硬的深灰。
下方是几个遒劲有力的黑色大字:磐石综合格斗俱乐部 | 创始人兼总教练——孙山。
底下是一串简洁的电话号码。
寂静的器材室里,只有尘埃在光柱里无声沉浮。
苏翊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抬起手腕。
那只崭新的、带着蓝色腕带的儿童电话手表,是苏清弦在他手表坏了之后重新买的,屏幕在昏暗中亮起幽幽的蓝光。
他伸出微微汗湿的手指,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无比郑重地按下卡片上那串号码,像是按下了某个命运的开关。
短暂的等待音后,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背景音里隐约传来沉闷的击打沙袋的“砰砰”声和粗重的喘息。
“喂?”声音简洁,带着一种长期发号施令形成的穿透力。
“孙教练?”苏翊开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老成,像大人一样,“我叫苏翊。”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勇气,“我想…跟你学格斗。”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又快又轻,仿佛怕被这狭小空间里的尘埃听了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
那短暂的几秒钟,在苏翊紧绷的神经里被无限拉长,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他几乎能想象出电话另一端那个叫孙山的男人,正微微蹙着眉头。
“苏翊……”孙山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尾音拖得有些长,像是在记忆里搜寻着什么。背景里沉闷的击打声似乎停顿了一瞬。
“圣德兰学校?”他想起了那天见他时他穿的校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某种更深沉的确认。
苏翊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熨烫平整、左胸绣着圣德兰盾形校徽的昂贵校服。
他简单应了一声:“…嗯。”
电话那头,孙山握着手机,眼神复杂地扫过训练场上挥汗如雨的年轻学员。
在另一个模糊的、仿佛隔着水汽的记忆里,这个名字属于那个在视频中蜷缩在福利院冰冷角落里的阴郁小孩,眼神像受伤的孤狼,沉默是他唯一的铠甲。
那个少年,曾在一次训练中不要命地反击,迸发出一种近乎原始的、玉石俱焚的凶狠,被他偶然遇见。
可眼前这个电话里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却带着特有的清亮底色。
他穿着圣德兰的校服……那所私立学校的门槛,高得足以将福利院的尘埃隔绝在外。
孙山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冷的边缘。
[是命运的岔路口?]
[还是……他遇到了很好的人家?]
[那个倔强如磐石的少年,被谁捡到了?]
[又被谁小心翼翼地拂去了满身的尘埃,换上了光鲜的铠甲?]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电光火石般掠过,最终,他只是几不可闻地、极轻地吐出一口气,将所有翻涌的疑问和前世今生的错愕,都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这不是追问的时候。
“学格斗?”孙山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沉稳的调子,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像是听到了一个意料之中又带着点孩子气的请求,“想学打架?”
苏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用力点头,尽管对方根本看不见:“是!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我家里人。”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会按时付学费。”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低沉的、带着某种了然意味的笑声,那笑声很轻,却仿佛有重量,震得苏翊耳膜嗡嗡作响。
“行。”孙山答应得异常爽快,没有追问为什么隐瞒,没有质疑他一个穿着贵族校服的孩子为何需要这种“野蛮”的技能。
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训练时间、如何长期隐瞒身份这种现实而琐碎的问题。“那就这么定了。”
他甚至没提具体的开始时间,只是简简单单地撂下四个字:“到时候见。”
通话戛然而止。
忙音从电话手表里传出,在寂静的器材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苏翊慢慢放下手腕,后背离开冰凉的门板。
他靠着墙,身体一点点滑下,最终坐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昏暗的光线勾勒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成功了。
计划的第一步,竟然如此顺利,顺利得甚至有些虚幻。
孙山那爽快的态度,那最后一句模糊的“到时候见”,像一团迷雾,反而让他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
但此刻,巨大的、卸下第一重压力的疲惫感席卷了他,混杂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之间,校服布料带着阳光晒过的、干净的味道。
他闭上眼睛,黑暗中浮现出母亲温柔的笑脸,她抚摸他头发时指尖的温度,她熬夜工作时疲惫却依然挺直的背影。
还有她认真对他说“小翊,用言语化解危机,都比单纯的武力更有效,也更安全。”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变得滚烫。
他用力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妈妈……”苏翊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呢喃,在满是灰尘和橡胶气味的空气里低低散开。
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又像一句破碎的誓言,“对不起……”
他紧紧攥着那张印着冷硬山峰的卡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粗糙的卡片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这痛感是真实的,
是通往力量的入口,是他必须背负的十字架。
“我真的……只是想保护你。” 声音轻得如同尘埃落地,却承载着一个苏翊全部的世界。
器材室的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又被小心地关上。
走廊的灯光短暂地涌入,照亮了苏翊眼角一闪而逝的、倔强不肯落下的水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昏暗吞没。
他站起身,拍掉校服裤子上沾染的灰尘,将那张写着“磐石”的卡片,撕碎。
金辉洒满圣德兰学院气派的走廊,落在他挺拔却单薄的苏翊身影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