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距离拉近,那艘头船的庞大更显压迫感。甲板上有兵丁巡逻值守。
快船的靠近立刻引起了头船上兵丁的警觉,十几名军士手按刀柄,走到船舷边,居高临下地喝道:
“来者何人?速速避让!此乃常州卫漕粮重船,不得冲撞!”
卢象关站在快船船头,稳住身形,向上拱手,朗声道:“在下宜兴人士,奉大名知府卢象升卢大人之命,有紧急公务需南下常州!
现有卢大人亲笔文书在此,望请贵船行个方便,容我等搭乘一程!”
他刻意提高了音量,确保对方能听清“大名知府卢象升”这个名头。
果然,卢象升如今在官场尤其是北直隶、山东一带已颇有清名干吏之声望,又是同是常州人(明末宜兴、无锡同属常州府),头船上的军官闻言,神色稍缓。
一名看似头目的哨官探出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快船上的巡检司旗帜和卢象关等人,沉声道:“可有凭证?”
卢象关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卢象升开具的、加盖了大名府官印的文书,小心地举高。那哨官示意放下绳索,将文书吊了上去。
片刻之后,一名身着低级武官服饰的把总出现在船舷边,他显然已经验看了文书。
他的态度客气了许多,对着下方的卢象关抱拳道:“原来是卢知府麾下的人,失敬。不知诸位欲往常州何处?”
卢象关回道:“我等需至常州武进西仓码头即可,绝不敢过多打扰贵船行程,只求一隅之地容身,抵达西仓便自行下船。”
把总让稍等,转身前去禀报,一会回来,同意搭船,并放下软梯,卢象关向巡检司兵士告别,再次谢过,才与卢象群等人将登上漕船。
巡检司的快船完成任务,在与卢象关等人告别后,调头返航。
卢象关、卢象文等几人则顺着放下的软梯,略显吃力地攀上了那艘高大如楼的首船。
脚踏实地后,才更觉这漕船的庞大,甲板宽阔,桅杆高耸,空气中弥漫着粮食、桐油和河水特有的混合气味。
先前那位把总引着他们穿过忙碌的甲板区域,来到船楼中部一间颇为宽敞的舱室门外,低声道:“几位,张同知就在里面,请。”
舱门推开,只见里面布置得倒不似寻常武官舱室那般简朴,反而有几分雅致。一张花梨木茶几,几把官帽椅,甚至还有一个小书架。
而端坐在主位上的,并非想象中膀大腰圆、不怒自威的从三品武将,而是一个身穿便服、面团团如同富家翁的中年胖子。
他约莫四十许年纪,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玉扳指,正慢悠悠地品着一杯茶。
若非那把总口称“同知大人”,卢象关几乎要以为这是哪位随船南下的富商。
“呵呵,来了?坐,都坐。”
张同知放下茶杯,笑眯眯地招呼着,目光在卢象关几人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气质最为沉稳的卢象关身上,
“卢知府清名远播,做为常州同乡,张某亦是久仰。不知阁下与卢知府是……”
卢象关知道这是要确认关系深浅,便道:“在下卢象关,象升正是在下堂兄。”
“哦!原来如此,失敬失敬!”张同知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关系越近,这面子自然越大。
“卢公子果然一表人才。在下张承禄,忝为常州卫指挥同知,此番押运漕粮北上,回程倒是巧遇诸位。”
卢象关不敢怠慢,领着众人行礼:“见过张大人。此番叨扰,多谢大人行此方便。”
“诶,卢知府的名帖文书,便是最好的通行证,何来叨扰之说。”
张承禄摆摆手,显得极为客气。
接着,他又颇为熟稔地与卢象关聊起了大名府的风土人情、北地的物价局势,言语间对北地的商贸情况似乎颇为了解。
聊着聊着,他的目光转向卢象关身后站着的卢象群等人,尤其在身形健硕、带着几分彪悍之气的卢象群身上停留片刻,笑问道:
“卢公子,你这几位兄弟,瞧着可不像是读书种子,是跟随卢知府在任上效力,还是另有营生?”
卢象关心中微动,知道正题来了,便顺着话头答道:“张大人好眼力。不瞒大人,我等兄弟并非官身,家中主要是经营些生意糊口。”
“哦?做生意?”
张承禄似乎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不知做的是哪一行当?南货北运,还是北货南销?”
卢象关斟酌着词句,他知道在大明,大规模批发供货通常被称为“发庄”或“坐庄”,便道:“回大人,我们家主要是做批发,也就是发庄的营生,供应一些海外番邦来的稀罕物件。”
“番货?”
张承禄眼中精光一闪,兴趣更浓,“都有些什么好玩意儿?说来听听。”
卢象关见状,知道这是个展示的机会。他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那个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的防风打火机。
此物一亮相,其金属质感的外壳和精巧的结构立刻吸引了张承禄的目光。
“此乃番邦取火之物,名曰‘打火机’。”卢象关说着,拇指轻轻一按。
“咔嚓!”一声轻响,一簇橘黄色的火苗瞬间蹿起,在略带河风的船舱内稳稳燃烧,丝毫不受影响!
“嗯?!”
张承禄身后的两名护卫军士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手按刀柄,上前半步,警惕地盯着那簇火苗和卢象关的手。
“欸,不必紧张。”
张承禄倒是镇定,挥手示意护卫退下,他凑近了些,仔细看着那跳跃的火苗,啧啧称奇:“妙啊!无需火镰火石,亦不畏微风,顷刻即着,果然奇巧!此物售价几何?”
卢象关收起火苗,将打火机递过去让张承禄把玩,一边说道:“此物制作虽然不易,但批发价格却不太贵。而且,我们洋行里类似的番货还有许多。”
他趁机将“环球洋行”经营的各类商品大致介绍了一番,如清晰无比的琉璃镜、自行走时报时的自鸣钟、留香持久的异域香水、色彩鲜艳不易褪色的布料等等,
听得张承禄眼中异彩连连,肥胖的手指不住摩挲着那枚玉扳指。
“了不得,了不得!”
张承禄将打火机递还给卢象关,脸上已满是热切,“卢公子,不,卢东家!待你回到宜兴,若有机会,定要带些样品来给张某瞧瞧!若果真如你所说,这生意……大有可为啊!”
卢象关要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应承下来:“张大人有兴趣,乃鄙行之幸。待回到宜兴,整顿好货物,定当第一时间携样品前来拜会。”
两人越聊越是投机。张承禄此人,虽是从三品武官,但言谈举止间商贾气息极重。
卢象关也逐渐放开,向他介绍了“环球洋行”一些超前的经营理念,比如 “区域代理权” 和 “加盟店” 的模式。
张承禄听得极为专注,不时发问,眼中闪烁着精明算计的光芒。
他常年经营漕运附带货物,对渠道和垄断的重要性深有体会,卢象关提出的这些模式,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让他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妙!妙极!”
张承禄抚掌赞叹,“卢东家果然见识不凡,非池中之物!这般经营之法,闻所未闻,却直指商道核心!若运作得当,何愁财源不广?”
他看卢象关的眼神,已经从最初因卢象升而起的客气,变成了真正的欣赏甚至带有一丝佩服。
漕船队沿着卫河平稳南下。两日后,船队经过一片广阔的芦苇荡。时值深秋,芦苇已然枯黄,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卢象关站在船舷边,望着这片似曾相识的水域,不由想起了来时在此遭遇水匪的惊险一幕,脑海中更是闪过那道在混乱中惊鸿一瞥的那一抹靓影。
不知那位气质高华的绝美少女是否已平安抵达京城?乱世飘萍,命运难测,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莫名的怅惘。
船队安然驶过芦苇荡,并未再遇风波。不久后,便转入更为宽阔繁忙的京杭大运河主干道。
南下的船只明显增多,千帆竞渡,百舸争流,一派盛世漕运的景象,尽管这盛世之下已是暗流汹涌。
在船上的这几日,张承禄时常邀请卢象关去他舱中饮酒闲谈。
自那日深入探讨过“区域代理”与“加盟店”模式后,张同知发现这位年轻的卢东家不仅想法新奇,见识也极为广博。
天南地北,风土人情,乃至当前朝廷局势、辽东战事、流寇动向,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虽有些观点略显“异类”,但细思之下又不无道理。
更难得的是,他对海外番邦的物产、风俗似乎也颇为了解,绝非寻常商贾可比。
张承禄常年行走运河,接触三教九流,自认眼界开阔,但与卢象关交谈,却常有种耳目一新之感。
他愈发觉得这个年轻人不简单,背后或许真有某些不为人知的依仗或渠道。
因此,他对卢象关的态度愈发客气,甚至带着几分笼络之意。
连日来,卢象关等人在船上的饮食用度,皆是张承禄吩咐人精心准备,远超普通搭便船者的待遇。
卢象关也乐得与这位手握实权、又精通商道的漕运官员结交。
他清楚,若能借助张承禄的力量,“环球洋行”在常州,尤其是在漕运沿线的发展,将事半功倍。
这张同知看似是个只知逐利的商人型官员,但其精明与务实,在如今的大明官场,反而更容易打交道。
两人各取所需,相谈甚欢。从生意经聊到时局,又从时局聊到各自家乡风物。
卢象关发现,张承禄对江南,尤其是常州、宜兴一带的物产、人情同样熟悉,显然没少借此牟利。
“卢东家,”
一次夜饮,张承禄微醺,拍着卢象关的肩膀道,“待你回到宜兴,将那番货备齐,样品送来。若果真如你所说,这常州府乃至更广地面的‘区域代理权’,张某倒是很有兴趣与你好生谈谈!
至于这漕运沿线,别的不敢说,保你货物畅通无阻,张某还是能尽些绵薄之力的!”
“有张大人这句话,卢某心中便有底了!”
卢象关举杯相敬,“待归家安顿妥当,必不负大人期望!”
杯中酒水荡漾,映照着舱内摇晃的灯火,也映照着两人脸上心照不宣的笑容。南归之路,因这意外的邂逅,似乎变得更加明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