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衙,卢象升书房,寅时末,卯时初(约凌晨五时许)。
窗外天色仍是浓稠的墨蓝,仅东方天际透出一线微不可察的鱼肚白。万籁俱寂,正是常人酣眠最深之时。
书房内,一盏玻璃罩台灯正散发着稳定而柔和的光晕。
此刻,卢象升身着常服外袍,显然是刚从寝榻被唤醒不久,发髻稍见松散,但眼神在台灯光晕下已无半分惺忪,锐利如常。
他面前摊开一卷《练兵实纪》的校注手稿——即便是在这常人沉睡的时刻,他亦在思索兵事。
门外传来急促却克制的脚步声,值守亲兵低语几句后,轻轻叩门:“府尊,象关公子有紧急要事求见。”
卢象升抬眼,略感诧异。这个时辰,象关应在府衙厢房安睡,何事如此紧急?他沉声道:“让他进来。”
卢象关推门而入,身上犹带着夜风的寒气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他快步上前,抱拳行礼:“兄长,深夜惊扰,实因有突发急情。”
“何事?”卢象升放下笔,目光如炬。
“就在约一个时辰前,城郊赵家村发生剧烈爆炸,火光冲天,赵有财赵员外家宅损毁严重,
据初步消息,赵有财与王村王大户及数名伙计当场身亡,孙家集孙掌柜、李家庄李守业等重伤,另有数人受伤。”
卢象关语速平缓,但内容却石破天惊。
卢象升霍然起身:“爆炸?何处来的爆炸物?可是有人动用私藏火器?或是……”他首先想到的是军械流失或匪患。
卢象关摇头,神情复杂:“并非火器。爆炸源头……是我基地内存放的、从海外带来的一种特殊燃料,名唤‘汽油’,极度易燃易爆。
今夜,赵有财、李守业、孙掌柜、王大户四人,指使家丁赵奎、赵勇、李三、刘癞子、王猎户等人,潜入我基地,意图盗窃旋耕机……也就是他们口中的‘铁牛’。
因我基地核心区守卫严密,他们未能得手,却在撤离时,盗走了存放于外围僻静处的两桶汽油。”
他顿了顿,继续道:“据重伤者初步供述及现场迹象推断,他们将汽油桶抬回赵家后院后,试图凿开查看,有人使用了明火,瞬间引爆了汽油蒸汽,酿成惨剧。
象群此刻仍在赵家庄附近,协助控制局面,防止火势蔓延,并看押涉案幸存者。
赵家庄村民已将重伤的李守业、孙掌柜,以及轻伤的赵勇、王猎户等人捆缚,准备天明送官。”
卢象升听着,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敲击。
这案情离奇又惨烈,牵扯地方豪强、海外奇物、盗窃未遂、过失致死……信息量极大。
他迅速捕捉到几个关键点,目光锐利地看向卢象关:
“第一,赵家庄爆炸发生在约一个时辰前,彼时城门未开,你身在府衙厢房,如何能如此迅速、详尽地得知城外二三十里之遥的村庄变故?
甚至知晓重伤者的姓名和初步供述?此等消息传递,纵然快马加鞭,往返亦需时间。”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在这个依赖人马驿递的时代,卢象关的信息获取速度快得反常。
卢象关早有准备,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带有中继功能,信号可覆盖更远的对讲机,双手奉上:
“兄长明察。此物名为‘对讲机’,亦是海外所出。利用一种无形无质、可远距离传播的‘电波’,无需线缆连接,便能在一定范围内实现即时通话。
我将另一部交予象群随身携带。爆炸发生后,象群便用此物第一时间向我通报了情况,并持续汇报进展。故而小弟得以迅速知晓。”
卢象升接过那入手微凉、造型奇特的黑色方块,仔细端详。
琉璃般的屏幕(其实是塑料),密密麻麻的细小凸起(按键),还有那根可以拉长的细棍(天线)。
他试着按了按按键,毫无反应。
“即时通话?二三十里之遥?”
卢象升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审慎,“此言属实?此物……如何施展?”
“确是如此。”
卢象关上前,小心地接过对讲机,打开电源开关,调整到与卢象群约定的频道。
轻微的电流声响起。他按下通话键,凑近说道:“象群,象群,我是象关,兄长欲了解现场最新情况,请简单汇报。”
片刻沉寂后,对讲机里传来了清晰的、带着明显电流杂音却字句可辨的卢象群的声音:
“关哥,象升兄长。现场大火已基本控制,但赵家后院及相邻厢房已焚毁。经初步清点,确认赵有财、王大户、赵奎、李三、刘癞子五人已无生命迹象。
孙掌柜、李守业重伤昏迷,气息微弱。赵勇、王猎户轻伤,已被村民捆缚。赵家妇孺伤亡不详,正在安置。
村民情绪激动,认定赵有财等人咎由自取,但仍有人私下议论。我已令护卫队保持戒备,并协助村老维持秩序。完毕。”
声音从那个小小的黑匣子里清晰地传出,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而神秘。
卢象升纵然心志坚毅,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禁瞳孔微缩,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容。
他死死盯着卢象关手中的对讲机,仿佛要看穿其中奥秘。
这完全超越了他的认知范畴!无需信使,无需等待,瞬息之间,数十里外的声音和人语便清晰传来!
这简直近乎传说中的“千里传音”或“顺风耳”神通!若用于军情传递、政令通达……其价值无可估量!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注意力拉回案件本身。
第二个疑点随之浮现:“你既说那‘汽油’极度易燃易爆,威力如此骇人,为何存放于基地外围僻静处,而不加派护卫看守?
若早有防备,何至于被轻易盗走?此等危险之物,管理未免疏失。”
卢象关苦笑:“兄长责备的是,小弟确有疏忽。汽油虽危险,但其性状特殊,不能近火,存放首要便是远离火源、人群和重要设施。
基地初建,人手紧张,核心区守卫已需全力保障。我将汽油桶单独置于下风处、背阴石壁之下,本意就是隔离风险,并严令任何人不得携带火种靠近。
本以为地处偏僻,夜间更无人迹,孰料……赵有财等人目标本是旋耕机,却阴差阳错盗走了汽油。此事小弟确有失察之责,甘愿领受兄长训诫。”
卢象升微微颔首,这个解释合乎情理。但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疑点,随之而来,他的脸色变得更加严肃:
“象关,此案虽看似赵有财等人咎由自取,但其中关节,极易引人联想,对你极为不利。”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赵有财因官田租赁之事,与你早有龃龉,此事元城县内恐非秘密。
如今,他派人去你处盗窃,却偏偏盗走了最危险、能自行爆炸之物,且恰好在其家中引爆,将其炸死……这般巧合,在外人看来,未免过于‘恰到好处’。
难免会有人怀疑,是否是你故意设局,将那危险之物置于外围,诱使其盗窃,借其无知之手,铲除异己?
即便官府查无实据,此等猜疑流传于市井,对你的名声,对‘环球洋行’的声誉,亦是大损。”
卢象关心头一凛,这正是他担忧之处。古人迷信又善于联想,这种“借刀杀人”、“天谴报应”的戏码最易传播。
他肃容道:“兄长所虑极是。但清者自清,基地众人皆可证明汽油乃必需之燃料,存放位置亦有考量。
赵奎等人盗窃过程、凿桶窥看、使用明火等细节,幸存者及赵家仆人或有目睹,应可查证。
至于是否故意诱使其盗窃……基地守卫森严,旋耕机价值远高于汽油,若为设局,何不将更显眼的机器置于外围?此等逻辑,想必刘县令及有识之士自能明辨。”
卢象升停下脚步,看着堂弟,目光深邃:“你能想到此节,甚好。然人心诡谲,众口铄金。
此案从律法本身论,你与基地确系受害一方,赵有财等人盗窃在先,过失引爆在后,罪责清晰。
元城县刘昌,只要秉公执法,依《大明律》论断即可,此案本身与你牵连不大。
关键在于,如何让刘昌,让元城县上下,乃至可能听闻此事的府城官员、士绅百姓,相信这仅仅是一起蠢贼自取灭亡的意外,而非你卢象关精心策划的清除异己之举。”
他沉吟片刻,道:“明日,你且去城门处,等候押解人犯的赵家村众人。不必回避,坦然面对。
刘昌审案时,你亦可在堂下聆听,但非原告,不必多言,只需陈述汽油特性及存放缘由即可。
其余,交给律法和证据。我会关注此案,但不会直接干预刘昌审断,以免落人口实,说你以势压人。”
“小弟明白,谢兄长指点。”卢象关躬身。
卢象升挥挥手,示意他退下,目光再次落到书案上的对讲机,眼神复杂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