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四月初,大名府衙。
初夏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地砖上投下规整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墨香和隐约的草木气息。
卢象升刚刚批阅完一批关于春耕劝农与流民安置的例行公文,正欲稍作歇息,长随却轻手轻脚地进来,奉上一份加漆封、盖有朱红关防的文书。
“府尊,北运河驿站六百里加急,直送府衙,漕运总督衙门行文。”
卢象升眉头微动,接过文书。漆封完整,印鉴清晰,正是漕运总督衙门的专用格式。
他拆开封套,取出内文,目光扫过,原本平静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眉宇间那股惯常的沉稳里,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与思量。
文书的内容,不出所料,果然与那支搅动了卫河平静的“卢氏船队”有关。但关注的焦点和措辞的意味,比预想的更为深入和正式。
文中先是例行公事地提及,近来漕运沿线各关闸、巡检司屡有呈报,称有悬挂“卢”字旗、形制特异、无帆无桨却航速惊人的船队持大名府公文往来,
虽未滋扰漕运,然其船速、形制迥异寻常,引得沿河吏民惊疑议论,故特行文询问大名府,此船队归属、用途、及特许通行之缘由。
然而,重点在后面的部分。文书笔锋一转,明确表示:
“据闻此新式舟船,不借风水之力,自行迅疾如箭,日行数百里而无滞,于漕务大有裨益之潜质。
漕运乃国脉所系,凡有利漕、利国、利军之新器新法,朝廷向来重视。
着令总理河道、右佥都御史李若星,巡漕御史王邦柱,户部漕运清吏司郎中周京等,俟河道春汛公务稍缓,即行前往大名府,
实地查验此新式船只之构造、原理、航效,详询其利弊,评估其于漕运改制、提升转运效率之可行性。尔大名府需予配合,备询详实,不得隐匿。”
落款是:总督漕运、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 李待问。
放下文书,卢象升背靠椅背,手指轻轻揉着眉心。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比预想的更快,规格更高。
不是简单的质疑或责难,而是直接派出了总理河道、巡漕御史、户部漕司郎中这样一个堪称“豪华”的联合调查阵容。
这显示漕运总督衙门,或者说背后的朝廷,对这项新技术并非一味排斥,而是抱有浓厚的兴趣,乃至某种期待。但这兴趣背后,是福是祸,却难以预料。
他沉吟片刻,对长随吩咐道:“速去城郊基地,请象关、象群即刻过府,有要事相商。”
顿了顿,又补充道,“请他们直接来书房。”
约一个时辰后,卢象关与卢象群风尘仆仆赶到府衙书房。
两人行礼后,卢象升没有寒暄,直接将那份漕运总督衙门的文书递了过去:“你们看看这个。”
卢象关接过,快速浏览,神情也逐渐肃然。卢象群在一旁看着,眉头也拧了起来。
“漕运总督衙门……李待问?”
卢象关念出这个名字,脑中迅速搜索着相关的历史记忆碎片。
“看来,你们在卫河、运河上闹出的动静,终究是惊动朝廷中枢。”
卢象升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陈述事实,“而且,引起的关注比预想的更大。不仅漕督亲自过问,更派出了李若星、王邦柱、周京这个级别的官员前来‘查验’。”
卢象关将文书交还给兄长,深吸一口气:“是小弟行事不够周全,给兄长添麻烦了。只是不知这几位大人……风评如何?此行是福是祸?”
卢象升示意二人坐下,亲自斟了茶,缓缓道:“此事非你一人之过,新船之利,迟早会引起注意。至于福祸,端看我们如何应对,更要看这几位大人的心性与朝廷的意图。”
他呷了一口茶,开始为两位堂弟剖析这即将到来的“漕运考察团”。
“先说这位漕运总督,李待问。”
卢象升的目光带着一丝复杂,“此人乃广州府南海县佛山镇人,出身颇为坎坷。
父亲李畅曾为嘉禾县官,早亡,李待问乃遗腹子,母为婢女出身。父亲亡故后,其母不堪李家嫡母虐待,携其离族自立,以缝补为生。
然家境贫寒,无钱上学,李母便亲为启蒙,此子天赋异禀,人称神童,塾师陈某感其聪慧,免费让其入塾,他刻苦异常,于万历三十一年中举,次年连捷进士,可谓寒门贵子的典范。”
卢象关默默点头,他依稀记得明末是有这么一位出身清苦、后来掌管漕运的大臣。
卢象升继续道:“他初授福建连城知县,颇有政声。今上登基后,起复为户部侍郎,总督漕运。
此人性格,据我所知,勤勉务实,心思缜密,为给朝廷筹措辽饷、剿饷,可谓殚精竭虑。但也正因如此,他对于一切可能提升效率、增加收入、节省开支的新事物,都会格外关注。
你们的船队展现出的惊人航速和不受风水限制的特性,落在他眼里,恐怕首先看到的不是‘奇技淫巧’,而是‘或可解漕运迟滞、损耗巨大之困’的希望。
此番派员查验,固然有厘清情况、规范秩序的意图,但探究其实用价值、评估引入可能,恐怕才是主要目的。”
卢象关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这位李总督,倒是一位实干派,或许并非一味守旧排斥新奇之人?”
“可以这么说。”
卢象升肯定道,“但他身居要职,压力巨大,行事也必求稳妥。
你们的船,好则好矣,但来源、原理、耗费、能否大规模仿制、会否冲击现有漕运格局、引发利益纠葛……这些问题,他必须弄清楚。所以,派来的人,也需仔细应对。”
他手指轻点文书上的名字:“总理河道李若星,此人你们更需留意。他是万历三十二年进士,资历颇深。
天启朝时,曾因两次上疏弹劾魏忠贤,被贬至广西廉州。今上登基后得以起复,现任工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理河道。
此人风骨硬挺,不畏权阉,可见其刚直敢言。但也正因如此,他看待事物,往往先持审慎甚至批判态度,尤重规制、法度、利弊权衡。
河道治理关系漕运命脉,他必定会从工程、安全、对现有漕规的影响等角度,仔细审视你们的船只。在他面前,虚言搪塞或过度宣扬,都可能适得其反。”
卢象群忍不住插言:“那岂不是很难说话?”
卢象升看了他一眼:“未必。刚直之人,往往也重实据。只要你们的东西经得起查验,道理说得通,利弊分析得清楚,他反而可能成为有力的支持者。关键在于‘实’与‘理’二字。”
“至于巡漕御史王邦柱,”
卢象升接着道,“其职司本就是巡察漕务、监督运输、弹劾不法。他更关注的是漕运过程中的秩序、效率、有无贪弊。
你们的船队持府衙公文通行,虽无大碍,但毕竟非漕运正项,他可能会从规章程序上提出质疑。
不过,此人常与李待问联署奏章,处理水患等事,算是李督信任之人,此行更多是代表漕督耳目,协同查验。”
“最后是这位户部漕运清吏司郎中,周京。”
卢象升语气微顿,“户部清吏司分管具体钱粮事务,漕司郎中更是直接管着漕粮的征收、转运、入仓等一应账目开销。他来看你们的船,眼睛盯着的恐怕就是‘钱’字。
新船造价几何?日常靡费多少?比之旧式漕船,省在何处,费在何处?若推广,需多少投入?能省下多少损耗、人工、时间?这些才是他关心的核心。
你们与之对答,需有切实数据,即便暂时无法精确,也要有合理的估算依据。”
卢象关听得暗暗心惊,同时又觉庆幸。
兄长这番剖析,可谓将可能到来的审查团成员的心态、立场、关注点,拆解得清清楚楚。
这绝非寻常知府能有的见识,显然得益于他早年任户部主事、员外郎,并曾督临清仓的履历,对漕运系统内部的门道和人事,了如指掌。
“多谢兄长指点!”
卢象关郑重拱手,“如此看来,此番查验,虽不免繁琐,却未必是祸。关键在于我们能否清晰展示新船之利,坦诚说明其局限与耗费,并妥善回答诸位大人的疑虑。”
卢象升点头:“你能作此想,便好。应对此事,我有几点嘱咐,你们记下:第一,坦诚相对。
船只来源可推说海外重金购得、机缘巧合获得部分图纸与核心机括,原理可说明为‘内燃之力驱动螺旋推水’,不必过于深究,但不可妄称神怪。
第二,数据准备。航速、载重、油耗、维护周期、大概造价,(往高里估,以示珍贵且不易得),皆需有统一说法,即便不尽准确,也要能自圆其说。
第三,利弊分明。要主动说明此船优点在于快、稳、不受风水限;缺点在于造价高昂、需专用燃料(柴油)、维护需专门匠人、核心部件损坏难觅替换。
务必强调此乃‘辅助’、‘应急’或‘关键物资运输’之利器,而非能立刻全面取代现有漕船。
第四,突出实用。可与李待问总督关注之漕运损耗、效率联系起来,说明此船用于快速传递紧要文书、运输急需军资粮草、抢运易腐物资等方面的独特价值。
第五,态度谦恭。对李若星大人,尤需尊重,问答务必清晰有据,对于可能存在的风险或对现有漕规的冲击,不必回避,可提出在严格控制下小范围试行的建议。”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看到,此物掌握在我卢氏手中,于国于漕有利,且我卢氏知晓分寸,不会妄用,更不会以此扰乱现有漕运秩序。你们要传递的,是‘可控的利器’,而非‘未知的威胁’。”
卢象关与卢象群对视一眼,均感心头明澈了不少,压力虽在,但方向已明。
“此外,”
卢象升语气放缓,眼中闪过一丝感慨,“李待问总督……据京师同僚传闻,他因常年为筹措饷银心力交瘁,已染痿病,不良于行。皇上曾派太医诊治,效果不显。
此人可谓鞠躬尽瘁,然漕运积弊深重,天灾人祸不断,恐非一二新器所能挽回根本。你们见他属下时,言辞间可略表对此等实干老臣的敬意。”
卢象关默默记下,心中对这位未曾谋面的漕运总督,也生出一丝敬意与同情。在明末这个巨大的泥潭中,任何一个想认真做事的人,都显得那么艰难。
“小弟谨记兄长教诲,回去后立刻与象群、象水等人详细准备,列出应对条目,推演问答。”卢象关肃然道。
卢象升颔首:“元城县那边,赵家庄案的判决这几日也该下来了。此事你无需过分担忧,刘昌会依律办理。
处理好眼前漕运之事,才是关键。新式船只已被盯上,日后行事,更需如履薄冰。但也不必过于畏缩,只要根基扎实,应对得宜,这或许也是一次机遇。”
机遇?卢象关心中一动。若能获得漕运系统的认可,哪怕只是有限度的合作或特许,对于基地物资运输、对于未来可能的发展,无疑将打开一扇新的大门。
当然,前提是,他们能安然渡过这次“查验”。
离开府衙时,已是午后。阳光炽烈,卢象关却感觉心头一片清明,又沉甸甸地压着责任。
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府衙大门,知道兄长卢象升已经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天,指明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