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衙,书房。
卢象升正在听取户房关于春耕粮种分发情况的最后汇报。
尽管卢氏船队运来的第一批高产粮种已分发下去,但杯水车薪,许多州县仍报上来种子短缺、农户无力春耕的窘况。
他眉头深锁,朱笔在文书上批注,要求各县设法调剂,严禁胥吏克扣。
这时,长随来报,卢象关、卢象群求见。
卢象升揉了揉眉心,吩咐户房书吏先退下。“让他们进来。”
他大概能猜到所为何事。赵家庄案虽已按律了结,但影响犹在。这个堂弟,此番前来,是请罪?是解释?还是又有了什么新的“奇思妙想”?
卢象关二人进屋,行礼如仪。卢象升注意到他们带来的一个布包和几卷图纸。
“坐吧。”
卢象升语气平淡,“基地建设可还顺利?赵家庄案后,元城县内舆情,你需谨慎应对。”
“劳兄长挂心,基地春耕正忙,一切尚好。”
卢象关先简单汇报了基地进展,尤其是旋耕机开荒、大棚育苗的成效,见卢象升面色稍霁,才话锋一转,
“只是,眼下遇到一桩难事,关乎基地长远建设,更可能对大名府防务民生有所裨益,特来向兄长请教,并请兄长定夺。”
“哦?又是海外新奇之物?”卢象升不置可否。
“此番并非单纯奇物,而是一种可自产自造的新材料。”
卢象关解开布包,露出那块灰白色、表面平整坚硬的水泥块,轻轻放在书案上,“兄长请看此物。”
卢象升目光落在那石块上,初看并无特别,似寻常石料。他伸手摸了摸,冰凉坚硬。“此为何石?质地倒均匀。”
“此非天然石材。”
卢象关示意卢象群取来一碗清水,又拿出一小撮灰色粉末,当堂演示。
他将粉末与少量细沙混合,加水调成糊状,填入一个准备好的小木框内抹平。
“此粉遇水,数个时辰内便会逐渐硬化,一日后坚如磐石,且能与沙石牢牢咬合,浑然一体。”
卢象关解释道,“海外称之为‘水泥’。那石块便是用此物制成。”
卢象升眼中露出讶色。他见过石灰、糯米灰浆,但从未见过粉末状、加水即能凝结石质的材料。
“此物……造价几何?产量如何?”卢象升问题直指核心。
“兄长问到了关键。”
卢象关展开那幅“大名府周边资源图”,
“此物原料,大名府周边尽有:西山石灰石、河畔粘土、少量铁粉石膏。燃料可用北边煤窑所出之石炭。按海外之法,经破碎、配料、高温煅烧、磨细即成。
小弟已托海外关系,购得部分关键器具,并知晓其法。眼下万事俱备,只欠稳定的原料与燃料供应,以及……官府的许可与便利。”
卢象升仔细看着地图,手指在标出的矿点、河道上划过,神色凝重起来。
他不是不通实务的迂腐文人,深知开矿、运煤涉及地方势力、胥吏关卡、甚至可能引发民变或盗匪觊觎。
若真如象关所言,此物可自产,其意义绝非寻常新奇玩物可比。
“你方才说,此物对防务民生有裨益?”卢象升抬起眼,目光锐利。
卢象关精神一振,展开“效果对比图”和“应用前景图”,开始了他精心准备的陈述:
“兄长明鉴。其一,用于城防。传统夯土城墙,筑一里费时数月,耗银巨万,遇大雨易损,遇炮火难抗。若以水泥混合碎石筑墙,工期可缩短过半,费用节省四成,而坚固程度……”
他指了指图上标注,“足以抵御红夷大炮数次直击而无大损。大名府城垣年久处颇多,若以水泥加固关键段,或于卫河要冲处增筑水泥墩堡,联防互援,则畿南屏障,固若金汤。”
卢象升瞳孔微缩。抵御红夷大炮?若此物真能……
“其二,用于水利道路。”
卢象关继续道,“水泥筑渠,密不透水,可引卫河水灌溉周边旱地、碱地,一季之后,亩产或可增两三成。
水泥铺路,平整坚硬,晴雨无阻,大名至邯郸,车马行程可从三日缩至一日,粮秣转运损耗大减。此乃活民、通商、实仓廪之利器。”
“其三,用于安民。”
卢象关指向图上简单的排水渠和房舍,“府城及各县,雨季内涝,污水横流,易生疫病。以水泥修排水暗渠、蓄水池,可改善民生,吸引流民定居垦荒。
基地如今聚集流民匠户近二百,人心渐稳,皆因有活计、有饭吃、有盼头。若有水泥广筑屋舍、工坊,可吸纳更多流民,化乱为治,增户口,实为长治久安之基。”
书房内安静下来,只有卢象升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的声音。
作为知府,他太清楚这些描绘若成真,对大名府意味着什么。更强的防御、更多的粮食、更稳的民心、更繁荣的商路……这几乎是他梦中才能出现的治世图景。
但风险同样巨大。开矿采煤,动静非小。此物如此神奇,一旦传出,必引各方觊觎。
“你有多大把握?”
卢象升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原料易得,燃料可购,但你这‘高温煅烧’,‘磨细成粉’,所需器具、匠工,皆非寻常。产量又能有多少?成本几何?”
卢象关知道兄长心动了,但顾虑极深。他拿出那份简要文书,详细解释:
“若原料燃料充足,三窑轮换,日产水泥熟料不下于十吨……呃,不下于两万斤,磨粉后可得成品约一万八千斤。足够每日筑墙数丈,或铺路十余丈。”
他顿了顿,给出成本估算:“依目前市价,石灰石、粘土就地取材,成本极低。煤炭从邢台峰峰运来,百里之遥,陆运费钱。
但算上人工、损耗,每斤水泥成本……约合银一分五厘至二分之间。”
他故意将成本说得略高,留有余地。“而若用于筑城,替代部分砖石灰浆,综合计算,筑同样一里城墙,总造价可降四成,工期省一半,坚固倍增!”
卢象升默默心算。一斤水泥成本不到二分银子,若真如所说效能,简直是廉价的磐石。
他背着手在书房踱步,窗外的光线在他官袍上移动。
利弊得失,在脑中飞快权衡。
许久,他停步,目光灼灼看向卢象关:“此事务必机密。原料开采、煤炭采购,府衙可出具公文,以‘修缮府学、仓廪、沟渠需用石灰、石炭’为名,命相关州县给予便利,
指定矿点、窑口,由你派人采买运输,但须照市价给付,不得强征,免生事端。一应账目,需清晰可查。”
卢象关心中大石落地,躬身道:“谨遵兄长之命!定当公平采买,账目清明。”
“此外,”
卢象升语气转厉,“水泥生产,须集中于你基地之内,严加看守,配方、火候等关键,除你与绝对可信之核心工匠,不得外泄。
产品产出,先尽着基地自用与府城指定工程,暂不外售。待产量稳定,效果确凿,再议其他。”
这是要控制源头和流向,避免过早扩散引发不可控后果。卢象关自然明白其中深意:“小弟明白。必当严控。”
卢象升走回书案前,再次抚摸了一下那坚硬的水泥块,感受着那冰凉坚实的触感,仿佛触摸到了某种沉甸甸的希望。
他缓声道:“便先依此办理。所需公文,稍后让户房、工房出具。你回去速做准备。第一窑水泥出来,我要亲眼看。”
“是!”卢象关与卢象群齐声应道。
离开府衙时,已是夕阳西下。卢象关回头望了一眼笼罩在金色余晖中的府衙飞檐,知道一块真正的、属于这个时代的“基石”,即将在自己手中烧炼而成。
而兄长卢象升,这位历史上悲壮的民族英雄,其命运轨迹,或许也将因这灰白色的粉末,产生一丝微妙的偏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