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晴空万里,卫河如练。辰时末,小滩镇码头已是旗幡招展,甲胄鲜明。
大名知府卢象升率府城僚属,元城县令刘昌携县衙官吏,连同本地士绅代表,早已按品秩肃立于临时搭建的迎候彩棚之前。
赵巡检全身披挂,亲自带着最精神的一队兵丁在码头前沿及通道两侧持械警戒,目光炯炯,不敢有丝毫懈怠。
已时初刻,上游河面传来低沉而有节奏的鼓角之声。只见浩淼水天相接处,一道帆樯的森林缓缓移来。
那并非寻常商船队,而是真正的官家气派:领先是两艘高大的“漕标巡座船”,船头龙旗飘扬,两侧舷板竖立着执戈武士;
其后是一艘更加宏伟的“官座船”,三层楼阁,雕梁画栋,船头杏黄旗上大书“钦命总理河道”,左右还有“肃静”、“回避”的虎头牌;
再后方,跟着数艘规格稍低但依旧显赫的随员座船及护卫兵船。
整个船队迤逦里许,帆影遮天,旌旗在河风中猎猎作响,鼓乐声与船上列队兵士的甲叶摩擦声、号令声交织在一起,声势煊赫,震慑人心。
码头上一时间鸦雀无声,只闻河水拍岸。
无论官员、士绅还是被远远隔开的百姓,都被这朝廷大员的威仪所慑。这便是掌控帝国南北血脉的实权人物的排场。
官座船稳稳靠上特意清理出的最佳泊位,跳板搭下,铺上红毡。
率先下来的是两队手持仪仗、面无表情的亲军。随后,在属官簇拥下,三位核心人物方步下船舷。
居中之人生得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虽年过半百,但腰背挺直,步履沉稳,透着一股久居上位、掌画河工的干练与威严,正是总理河道、工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李若星。
左侧那位面色稍白,神情肃穆,眼神扫视间带着御史特有的审视味道,乃巡漕御史王邦柱。
右侧一位则年纪稍轻,面庞圆润些,但眼神精明,时刻留意着码头仓储、力夫装卸等细节,是户部漕运清吏司郎中周京。
卢象升整肃衣冠,趋步上前,按礼制躬身拜见:“卑职大名知府卢象升,率本府僚属、元城县令,恭迎李部堂、王御史、周郎中各位宪驾!”
李若星微微颔首,抬手虚扶:“卢府台不必多礼。本部堂奉命巡察漕河,闻大名段近年颇有新政,特来一观。惊动地方,有劳了。”
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一番官场寒暄与引见后,考察并未立刻进入主题。
在李若星的示意下,一行人先在卢象升、刘昌陪同下,巡视小滩镇这个漕运枢纽。
行走在青石铺就、洒扫一清的青龙街上,看着两侧店铺虽尽力整饬仍难掩岁月痕迹,李若星不发一言。
王邦柱则偶尔询问税课司近年征收情况,周京更留意粮坊的存粮种类与价格。
当他们来到户部分司前,看着那高大巍峨、朱漆鲜亮的门墙时,李若星驻足片刻,对卢象升道:
“此地现为河南、山东漕粮兑运总汇,正一派繁忙。可见一地之盛衰,系于漕渠之通塞。府台治下,能令此古镇格局规整、街巷通达,更添繁盛气象,亦是用了心的。”
这话听似褒奖,卢象升却知其中深意,忙道:“部堂明鉴。漕运乃国脉,卑职不敢懈怠。如今卫河水势充盈,小滩镇正值我朝极盛之景,更是南北货殖的繁盛聚处。”
他谨慎地顺着话题,印证当下的昌隆景象。
一行人又登上镇西一段旧寨墙,眺望卫河。但见河面宽阔,舟楫往来,正是“千帆竞渡”之盛,一派忙碌景象。
李若星凭墙远望,久久不语,似在思索这千里漕渠的沉沉重担与隐伏危机。
视察约莫一个时辰,考察团正欲启程前往府城。
忽闻下游河面传来一阵与这古典漕运画面格格不入的、低沉而有力的“轰轰”闷响,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码头及岸上众人纷纷惊愕望去。
只见一支船队逆流而上,约十艘之数,体型修长,最奇的是:无帆无桅,堆满货物的甲板上矗立着奇异的铁架(船用吊机),船尾翻涌着异常剧烈且洁白的浪花。
它们速度极快,转眼已至码头外沿,正是卢象水、卢象同率领的,往返宜兴与大名的卢氏新式船队!
官船护卫立刻警惕起来,数艘兵船上前阻拦示警。
那支怪船队似乎早有准备,闻令即减速,灵活地在河心调头,缓缓向空闲泊位靠来。
但其奇特形制与方才惊人的速度,已让码头上下目瞪口呆。
许多小滩镇居民明显不是首次见到这传闻中的“无帆怪船”,不但毫无惧色,反而欢呼声四起。
李若星眼中精光一闪,抬手止住了身边军官示意进一步的驱赶动作,看向卢象升:“卢府台,此乃何船?莫非……就是所说卢氏新船?”
卢象升心知戏肉来了,从容答道:“回部堂,此乃堂弟卢象关为便利南北货殖、辅助漕粮转运,购买海外机械所改制的新式漕船。其速堪快,且不受风水所限,正欲觅机请部堂诸位大人指点品评。”
“哦?”
李若星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意义不明的笑意,“不受风水所限?本部堂倒是前所未闻。既巧遇,便就近一观如何?也瞧瞧是如何‘辅助漕运’的。”
他这话,将原本可能的“擅造奇器”轻轻转向了“辅助漕运”的实用考量。
王邦柱与周京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与浓浓好奇。
他们早已闻知大名府有无帆快船之传闻,但百闻不如一见,方才那逆流疾驰的景象,已远超想象。
在卢象升示意下,卢象关疾步上前,向诸位大员见礼,随后引路。考察团一行遂移步至卢氏船队刚刚靠稳的码头。
近距离观看,震撼更甚。船体木质与常见漕船无异,但线型略显尖瘦,甲板平整异常,没有缆绳盘具的阻碍。
最显眼的是船尾那隆起的、带有散热栅格的金属舱室,以及连接水下的粗壮轴系。
还有那矗立船中的铁架吊机,结构精巧,绝非木石之力所能为。
李若星不动声色,但目光已将诸多细节扫入眼底。王邦柱忍不住指着一台吊机问:“此铁架何用?”
卢象关示意,船上船员立刻操作。只见铁架通过滑轮绳索,将一袋沉重的粮包轻松吊起,平稳横移,精准放入岸上马车内,效率远超人力扛抬。围观人群中发出一片低呼。
“此乃辅助装卸之‘起重架’,借齿轮杠杆与机械之力,可省人力十之七八,亦能减少货物破损。”卢象关解释。
周京立刻抓住了关键:“省力固然好,然造此铁架,所费几何?日常维护又如何?与所省人工相比,划算否?”
户部官员的本能,让他第一时间衡量成本效益。
卢象关早有准备,报出了一个斟酌过的、比实际成本略高的数字,并强调其耐用与对码头搬运效率的整体提升。
周京听罢,默默心算,未再言语,但眼中兴趣更浓。
李若星此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命令:“卢公子,可否登船一观?且令此船,于河中行驶一段,容我等见识其速。”
“谨遵部堂之命。”
卢象关躬身,随即引领李若星、王邦柱、周京、卢象升等主要官员登上其中一艘最大的新式漕船,卢象水亲自在驾驶位置待命。
登上甲板,脚下传来轻微而稳定的震动,那是怠机状态发动机的余温与流水拍击的共同作用。
进入驾驶舱室,所见更令李若星等人瞳孔微缩:眼前是明亮的玻璃窗(琉璃),窗外视野开阔;舱内有数把固定座椅;
最奇的是面前那数个亮晶晶的金属操纵杆(油门、离合、舵轮)和仪表(简易的压力、转速计),风格与这个时代任何船舵都截然不同。
“此船如何驱动?帆橹皆无,凭何破水?”王邦柱忍不住发问。
卢象关示意卢象水启动。卢象水按下减压阀,用力摇动启动手柄。
“吭哧……吭——轰轰轰!!!”
低沉有力的轰鸣猛然从船尾爆发,整个船体随之微微一颤!
巨大的声响让毫无准备的考察团官员们骇然变色,几乎站立不稳。
李若星虽极力保持镇定,扶住椅背的手指却骤然收紧。王邦柱更是惊得后退半步,周京则倒吸一口凉气。
“部堂大人,诸位大人,此乃驱动机关运转之声,稍后即稳。”卢象关提高声音解释。
果然,轰鸣声迅速转为均匀持续的“突突”声,船体震动也变得平稳。
卢象水缓缓推动操纵杆,船只灵巧地脱离码头,驶向河心。
“请部堂示下,欲试何速?”卢象关问。
李若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澜,沉声道:“便以……常速行之。”
卢象水领命,缓缓加大油门。发动机声浪陡然增强,船尾浪花轰然翻卷如沸!船只如同被无形巨手猛推,加速度之快,让船上众人不由自主后仰!
两岸景物飞也似地向后掠去,风声呼啸灌耳。这速度,远超任何帆橹漕船,甚至比顺流而下的轻舟还要快上多倍!
李若星死死抓住窗边扶手,指节发白,目光却死死盯住窗外飞速倒退的河岸,又低头看向脚下传来澎湃力量震动的甲板。
他一生督治河道,见过无数船只,却从未体验过如此狂暴又受控的推力!这已无关“奇技淫巧”,这是一种颠覆性的、实实在在的力量!
王邦柱脸色发白,既是因速度带来的不适,更是因心中某种认知被狠狠冲击。
周京则已顾不得仪态,扑到窗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船尾如犁铧般切开水面的白色航迹,脑子里飞快计算着:
此速往返江南,时间可缩短几何?漕粮损耗可降低几成?潜冰、过闸之费又可节省多少?
卢象升也是首次上船体验,在如此场合,心亦高悬。他观察着李若星等人的反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已然到来。
船只在河心疾驰一段后,缓缓减速,调头返回。
待船只再次平稳靠岸,发动机熄火,那令人心悸的轰鸣消失,只剩耳中嗡嗡余响和河水轻拍船舷的声音。
舱内一片寂静。李若星缓缓松开扶手,转过身,面色已恢复平静,但眼底深处的震撼波涛却尚未平息。
他目光如电,看向卢象关,缓缓问出此行最核心的问题:
“此等驱动之力,源自何处?耗用何物?可能持久?可能……仿制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