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窑区和工坊,是生活与仓储区。这里的情景更让人恍如隔世。
几排整齐的二层小楼矗立着,墙体是水泥混合碎石砌筑,表面用水泥砂浆抹平,刷成白色或淡黄色。
窗户宽大,窗扳被取下,屋内物影可见。屋顶覆瓦,样式简洁却坚固异常。
屋舍之间是宽敞的通道,地面同样是灰白色,平整如镜,不见半点泥泞——即便前几日刚下过雨。
“此乃工匠、庄户住宿区。”
卢象关介绍道,“每户二间,有窗通风,水泥地面防潮,屋后设单独灶间与厕所。”
王邦柱走近一间敞着门的屋舍向内看去。屋内陈设简单,但整洁异常。泥土地面被水泥取代后,灰尘大减,显得清爽。
“这些房屋,也是水泥所建?”李若星问。
“墙体是水泥砌青砖,屋顶用木桁架覆瓦,但楼板用了水泥预制板。”
卢象关解释道,“比纯木结构更防火,也更牢固。”
继续前行,几座高大的建筑矗立眼前。这些建筑形制更为规整,墙体厚实,窗户较小且装有铁栅。
“此乃粮仓与物资库。”
卢象关引众人进入其中一座已投入使用的粮仓。
仓内宽敞明亮,水泥地面光洁,墙角的防鼠板格外醒目。
粮食堆放在离地尺余的木架板上,通风良好。几名庄户正在用手推车转运粮包,效率颇高。
“粮仓最忌潮湿鼠患。”
卢象关道,“水泥地面与墙体可绝潮气,墙角设防鼠板,窗装铁栅,再辅以定期翻晒,储粮损耗可降至极低。”
周京仔细查看粮仓结构,连连点头。户部管天下粮储,深知仓储损耗之巨。若此法可推广,仅此一项,每年便可为国家节省大量粮食。
走出仓储区,前方豁然开朗。
更引人注目的是“养殖区”。用竹篱和砖墙围起的区域里,一群羽毛雪白、体型硕大的“鸡”正在啄食。这些鸡的个头远超寻常土鸡,生长速度极快(白羽鸡)。
远处的池塘,水色清澈,显然有活水注入,是鱼塘。
“此乃海外引入之良种,长势快,产蛋多。”
卢象关道,“鸡雏饲养三月,便可重达四五斤;母鸡年可产蛋二百枚以上。”
旁边猪舍里,几头白毛大猪正哼哧哼哧地进食,体型肥硕。
“此猪亦为良种,食量虽大,长肉极快,六月便可出栏,肉厚膘肥。”
周京看得目不转睛。他是户部官员,深知肉禽蛋供应对稳定市价、改善民生的意义。若这些良种真能推广,其价值不亚于粮种。
在田地与居住区之间,十几座奇怪的“房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它们用镀锌钢管或木料竹片搭成拱形骨架,上面覆盖着透明或半透明的“薄膜”(塑料大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透过薄膜,可以看到里面绿意盎然,种植着各种反季节的蔬菜——黄瓜、番茄、豆角…在五月底的北方,这简直是神迹。
“此为大棚,以透明薄膜覆盖,可保温保湿,于寒冷季节亦能种植蔬菜。”
“透明薄膜?”王邦柱疑惑。
“一种海外所产极薄而透光之材料,类似琉璃,却柔韧可卷。”卢象关简单解释。
揭开一处门帘,一股温热潮湿、带着泥土和蔬菜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几畦西红柿正挂着青红相间的果实。
王邦柱走进大棚,感受着明显高于外界的温度,看着那鲜嫩的蔬菜,震惊得说不出话。
周京则已经开始快速计算:此物若推广,冬季蔬菜价格…军队越冬蔬菜补给…
最后,众人来到护卫队驻地。一个宽阔平整的水泥演武场上,数十名身着统一深蓝劲装的青年正在卢象文的带领下练习队列和刺枪术。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呼喝有力,虽然装备尚不齐全,但精神面貌与寻常卫所兵、民壮截然不同,眼神锐利,纪律严明。
演武场旁,是同样水泥建造的营房和武库。
整个基地,规划井然有序,分区明确。住宿区、仓储区、工坊区、农作区、养殖区,以纵横交错的水泥道路相连。
到处可见水泥的应用:房舍、道路、沟渠、码头、甚至一些小型农机具的底座(如手动脱粒机、铡草机)。
这里没有亭台楼阁的雅致,没有深宅大院的森严,却充满了一种简洁、高效、坚固、实用的气息,一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近乎“未来”的秩序感。
李若星自踏入基地,便很少说话。他走得很慢,看得很细。
从高产田到大棚,从水泥窑到水力磨,从奇异禽畜到整齐房舍,从玻璃窗到抽水机。
他时而蹲下触摸水泥路面,时而驻足观察传动齿轮,时而询问老农作物细节,时而查看仓库存粮。
王邦柱和周京跟在他身后,同样被所见一次次冲击,问题一个接一个,卢象关与卢象升交替回答,从容不迫。
“此水泥,烧制一窑需多少煤?成本几何?”
“水力磨一日可出粉多少?”
“此大棚薄膜,从何而来?可能自制?”
“这些新式农机,效率提升几成?”
“护卫队员如何招募?饷银几何?”
卢象关一一作答,数据清晰,利弊分明。
他反复强调几点:许多核心材料(如柴油、特种钢材、塑料薄膜)依赖海外,难以自给或仿制;
新技术需要专门学习,非一蹴而就;目前一切处于试验和小规模应用阶段,旨在验证效果、积累经验、培养人手。
参观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日头西斜时,众人才大致走完主要区域。
回到基地中央的空地(未来规划中的广场),李若星停下脚步,环视四周。
夕阳给灰白色的水泥建筑镀上一层金边,窑塔静默,水轮不息,田畴泛绿,大棚闪光。远处,卫河波光粼粼。
这里,像是一个被精心构筑的、来自异域的“模型”,一个试图将另一种可能嵌入大明肌体的小小切片。
良久,李若星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卢公子经营此地,费心费力,所图非小。”
卢象关躬身:“不敢言图。卑职所为,一为验证海外诸法于中土是否可行,二为家族生计,三…若其中一二确有益于民生国计,愿献于有司,或可稍解时艰。”
这话说得谦逊而务实。
李若星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旁一直保持沉默、但目光坚定的卢象升,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今日所见,颇多新奇。天色不早,回城吧。”
没有评价,没有结论,甚至没有多少情绪的流露。
但这恰恰让卢象关和卢象升心中稍安。若李若星当场盛赞或严斥,反而麻烦。
这种不置可否的审慎,或许才是最好的态度——说明他在认真思考,而非轻易下判断。
庞大的车队再次启程,离开基地,向着终于敞开的府城北门驶去。
基地里,钱老根、何老六、杨尚德、卢象文等人望着远去的车马仪仗,这才松了口气,发现自己后背都已汗湿。
“我的老天爷,可算走了…”
何老六抹了把汗,“那位部堂大人,看着不言不语的,眼神可真吓人。”
钱老根却咧嘴笑了:“怕啥?咱们的东西,都是实打实的!窑是咱砌的,路是咱铺的,庄稼是咱种的!东家应对得也好,我看啊,未必是坏事!”
杨尚德蹲在田埂上,看着远去的车队:“是啊,都是实在东西。就是不知道,这些大人们看了,会不会也想让咱们教教他们种这高产庄稼,修那水泥房子…”
卢象文握了握腰刀柄,对护卫队员们喝道:“都精神点!该巡逻巡逻,该训练训练!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松懈!”
基地很快恢复了忙碌的节奏,窑火未熄,磨机未停。
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今天之后,这个小小的基地,恐怕再也无法完全隐藏在卫河畔的晨曦暮霭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