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只“小煤气罐”橘猫出现后,朝慈似乎找到了一个不会触及严彧敏感神经的绝佳话题。
他开始时不时地、像播报天气一样,平淡地分享窗外那些微不足道的动态。
“那丛蓝绣球,最外圈的花开始泛粉了。”
“今天喂猫的是个新来的园丁,橘猫躲树后面看了好久才敢过去。”
“有两只灰雀在抢一根细树枝,打赢的那只也没把树枝带走,白忙活。”
他从不回头看严彧的反应,也从不期待回应,只是将这些碎片化的观察,像撒种子一样,轻轻抛洒在身后沉滞的空气里。
严彧依旧沉默,背影也依旧挺直而疏离。
但朝慈敏锐地察觉到,当他开始这些“窗外播报”时,严彧那总是紧绷着的肩颈线条,会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趋于放松的状态。
他甚至有一次,在朝慈描述两只麻雀打架时,看到严彧那只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食指,轻轻敲击了一下皮革表面。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严彧自己可能都未曾意识到的、对外界信息产生接纳和兴趣的信号。
这天下午,朝慈没有看书。
他在房间里略显无聊地踱步,最后停在角落那架被天鹅绒罩布蒙着的三角钢琴前。
他伸手拂过罩布,指尖沾了一层薄灰。
“你会弹钢琴吗?”朝慈转过身,很自然地问了一句,目光落在严彧无力垂落的左手上,但眼神里没有任何质疑或怜悯,只有纯粹的好奇。
其实这是一句废话,不会弹钢琴,房间里怎么会有,但朝慈就是要问。
严彧的背影僵住了。这一次的僵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明显。
朝慈立刻明白了。
这架钢琴,恐怕连接着某些比左手残疾更深刻的、不愿触碰的记忆。
他没有等待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回答,也没有为自己的唐突道歉——道歉反而会强调那份“不同”。
他只是点了点头,像是自言自语:“也是,这东西放着也是积灰。”
说完,他掀开了琴键盖的一角,露出黑白分明的琴键。
然后,他伸出右手食指,像小孩子探索新玩具一样,在一个中央c的白键上,轻轻按了下去。
“叮——”
一个清脆、单纯的音符在寂静的房间里跳跃起来,打破了连日来的沉闷。
朝慈似乎觉得很有趣,他又随意地、不成调地按了几个相邻的音符,断断续续,毫无章法,像雨点敲在玻璃上。
这算不上音乐,甚至有些扰人清静。
但奇怪的是,预想中的斥责或更冰冷的沉默并没有到来。
严彧紧绷的背影,在那些杂乱无章的音符中,反而一点点地松弛了下来。
朝慈玩了一会儿,似乎失去了兴趣,他合上琴键盖,重新蒙好罩布。
他走回沙发,再次拿起那本似乎永远看不完的《鸟类图鉴》。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然而,几分钟后,一直背对着他的严彧,却极其缓慢地,操控轮椅,转了过来。
这是第二次,朝慈看到他的正脸。
依旧是苍白的,阴郁的。
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少了几分最初的尖锐抗拒,多了几分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审视。
他的目光落在朝慈身上,像是在重新评估这个闯入者。
朝慈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因为对方的“注视”而流露出任何受宠若惊。
他甚至还晃了晃手里的书,随口问了一句:“这书里的鸟画得挺真,你要看看吗?”
严彧的嘴唇抿了抿,依旧没有发出声音。但他摇了摇头。
一个清晰明确的回应!
朝慈心里微微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他应了一声,便重新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互动再平常不过。
严彧看着他,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他再次操控轮椅,转了回去,重新面向窗户。
傍晚,朝慈准备离开房间时,像往常一样说了句:“我回去了。”
就在他手握上门把的瞬间,一个极其低哑、干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水……”
声音很小,很轻,带着长久不用的沙哑。
朝慈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回过头。
严彧没有看他,依旧背对着他,但那杯放在他右手边的水,已经空了。
朝慈站在原地,安静地回答:“好。”
他走到饮水机旁,重新接了一杯温水,走过去,依旧稳稳地放在严彧的右手边。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严彧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少年那截白皙脆弱的脖颈,和微微耸动的肩胛骨。
严彧没有动,也没有再说话。
几秒后,朝慈转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拢。
房间里,严彧缓缓抬起右手,握住了那杯新倒的水。
水温透过杯壁,传递到掌心,带着暖意。
他端起杯子,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干渴的喉咙得到了滋润,但心底某个更深处、荒芜了更久的地方,似乎也被悄然浸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