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花园回来后,某种无形的隔阂似乎又消融了一层。
严彧头顶那个早已枯萎的小花环被小心地取了下来,放在了他房间书架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像一件被珍藏的圣物。
第二天清晨,阳光一如往常地透过窗帘缝隙洒入。
朝慈刚在沙发上坐定,准备开始他一天的“佛系陪伴”,却看见严彧操控轮椅,转向了房间角落那个蒙尘的画架。
那是他出事前常用的画架,上面还夹着半张未完成的、色彩已然黯淡的风景素描。
朝慈的目光瞬间聚焦,心里微微一动。
严彧停在画架前,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有些生疏地、却异常坚定地,解开了固定旧画纸的夹子,将那半张过去的印记取了下来,轻轻放在一旁。
他重新夹上一张崭新的、雪白的画纸。
白色的平面,像一个等待被填充的世界,也像一个无声的宣告。
朝慈按捺住心里的雀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随意:“想画画了?”
严彧背对着他,点了一下头。
“挺好。”朝慈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语气轻快,“需要我帮你准备什么?颜料?画笔?”
严彧的视线落在旁边一个锁着的木质颜料箱上,沉默着。
朝慈明白了。他找来管家,拿到了钥匙,打开颜料箱。
里面是排列整齐的、有些甚至还未拆封的昂贵颜料,以及各式各样的画笔,排刷,调色板……一切都保持着出事前的状态,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
朝慈挽起袖子,开始利落地帮他把需要的工具拿出来,挤颜料,清洗调色盘,换上干净的洗笔水。
当一切准备就绪,画架上雪白的纸,调色板上斑斓的色块,都在阳光下等待着。
朝慈退开一步,看着严彧,问道:“想画什么?风景?还是……”他本想提议画窗外那丛蓝绣球。
严彧却缓缓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毫无遮挡地,牢牢锁定了朝慈。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清晰而执拗的字:
“你。”
朝慈愣住了。
随即,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眉眼弯起,绽开一个带着几分戏谑和了然的笑容。
他向前倾身,凑近严彧,几乎能感受到对方骤然紊乱的呼吸,用调侃的语气低声道:
“怎么,严彧,你也迷恋上我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脸,笑容扩大,带着点小得意,“我知道我长得帅,好吧,看在你这么有眼光的份上,今天就当一次你的专属模特。”
他答应得爽快,甚至有些没心没肺,仿佛这只是一个朋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和要求。
严彧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但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反驳,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一支炭笔。
那眼神里的执拗,却更深了。
“坐好。”他哑声命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行行行,你是画家你最大。”朝慈从善如流地退回之前他常坐的那张单人沙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着,脸朝向严彧的方向,“这个角度可以吗?严大师?”
严彧没有回答,他已经转回了画架前。
他拿起炭笔,右手稳定得不可思议。
目光在朝慈的脸和雪白画纸之间来回移动,每一次看向朝慈,那目光都像是带着实质的温度,灼热、专注,仿佛要将他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轮廓,都细细拆解,然后贪婪地吞噬进自己的世界里,再通过笔尖,永久地镌刻下来。
朝慈起初还能维持着轻松的姿态,甚至偶尔朝严彧挤挤眼睛。
但渐渐地打了好几个哈欠,终于忍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阳光安静地在房间里移动,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房间里只剩下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
炭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终于停止了。
严彧放下笔,右手手指上沾满了黑色的炭灰,他却浑然不觉。
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画架上已然成型的那幅肖像,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刚才进行的不是创作,而是一场耗尽心神的情感倾泻。
朝慈睡醒了,身体有些发僵,他轻轻活动了一下脖颈,带着几分好奇和期待问道:“画好了?我能看看吗?”
严彧没有回答,但他操控轮椅,向旁边让开了一些,这是一个默许的姿态。
朝慈起身走过去,当他的目光落在画纸上时,画上的他,并不是完全写实的。
线条有些地方甚至带着刻意保留的粗粝和力度,光影对比极为强烈。
但恰恰是这种略带表现主义的手法,将他的神韵捕捉得淋漓尽致——他靠在沙发里,姿态放松,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介于慵懒和戏谑之间的笑意,眼神平静地望着画外,仿佛能穿透纸张,与观者对视。
阳光在他身后晕开一片温暖的光斑,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奇异的、近乎圣洁又充满生命力的光辉里。
“哇……”朝慈发自内心地惊叹出声,他凑近了些,仔细看着画上的细节,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赞赏,“严彧,你也画得太好了吧!这……这比我本人帅多了!”
他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严彧,笑容灿烂:“你这技术,根本不用我鼓励啊,简直是被耽误的天才画家!”
严彧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翻涌的情绪,但那微微泛红的耳尖,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被夸奖了。
开心。
他下意识地想用左手去擦掉右手的炭灰,却忘了那只手的无力,动作只进行到一半便僵住,眼神瞬间黯了一下。
朝慈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严彧沾满炭灰的右手手腕,力道不轻不重。
“别乱动,看弄得。”他的语气带着点亲昵的埋怨,像是责怪不懂事的孩子。
然后,他抽了几张旁边的湿巾,仔仔细细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帮严彧擦拭着那些黑色的痕迹。
他的动作很专注,指尖偶尔划过严彧的手背皮肤,带来一阵阵微小的、令人战栗的电流。
严彧全身僵硬,任由他动作,目光却像是被钉在了两人交叠的手上。
朝慈的手指温暖而干燥,与他微凉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好舒服。
就在这时,管家敲响了房门,送来了晚餐。
朝慈刚好擦完最后一点炭灰,他松开手,转身去开门接餐盘。
晚餐被摆放在房间中央的小圆桌上,依旧是两份。
朝慈将严彧的那份摆好,然后很自然地坐在了他对面的位置。
严彧操控轮椅,移动到桌前,目光落在琳琅满目的菜品上,却没有立刻动筷。
朝慈已经自顾自吃了起来,他胃口似乎很好,吃得很香。
他注意到严彧盘子里那份精致的煎鱼几乎没动,只吃了旁边的蔬菜和一点米饭。
“不吃鱼?”朝慈嘴里还含着食物,含糊地问。
严彧沉默了一下,低声道:“麻烦。”处理鱼刺对于只能用一只手的他来说,确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尤其是在精神放松、不想耗费多余心力的时候。
朝慈“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他快速扒拉完自己碗里的饭,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筷子,将严彧盘子里那块几乎完整的煎鱼夹到了自己碗里。
“那给我吧,别浪费。”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天经地义,然后熟练地剔除鱼刺,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严彧握着筷子的手顿在了半空,他看着朝慈毫不在意地吃着自己“剩下”的食物,看着他鼓起的腮帮子和满足的神情。
仿佛他们之间,本就不该有“你的”、“我的”之分。
朝慈吃完鱼,抬头见严彧还愣着,便用筷子指了指他盘子里剩下的那块嫩牛排:“那个也不吃?不吃我也吃了啊,正好没饱。”
严彧猛地回过神,几乎是下意识地,用筷子护住了自己的盘子,声音有些急:“……吃。”
说完,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低下头,开始认真地、有些急切地切割起那块牛排,虽然动作因为单手的缘故依旧显得有些笨拙,但态度却异常坚决。
朝慈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低低的,带着愉悦。
他没有再抢他的食物,只是支着下巴,看着严彧有些狼狈却又固执地吃完了他那份晚餐。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