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苏州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将白日的喧嚣裹上一层朦胧的外衣。
骆养性和沈毅穿过熙攘的街道,来到了位于城东的永昌钱庄。
这钱庄门面阔气,黑底金字的招牌在灯笼映照下显得格外醒目,两尊石狮子蹲踞门前,彰显着主人的财势。
骆养性一袭富商的打扮,身后的沈毅则是扮作小厮模样,他示意沈毅留在身后半步,自己则龙行虎步地走向钱庄柜台。
柜台后的伙计正低头拨弄算盘,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正好便望见骆养性迈着据傲的步伐走了进来。
骆养性不等他开口,便朗声道:“劳烦通传沈老爷,就说京城来的骆某,有笔大生意要谈,关乎数十万银钱的往来。”
伙计打量着骆养性,见他身着看似朴素实则用料极佳的杭绸直裰,腰间悬着一块水头极足的温润玉佩,连手指上都戴着一枚翡翠扳指,一身行头价值不菲。
再看他身后跟着的沈毅,虽作随从打扮,但身形挺拔,目光锐利,显然不是寻常跟班。
伙计不敢怠慢,脸上立刻堆起笑容:“贵客稍候,小的这就去通传东家。” 说罢,转身匆匆入了内堂。
沈毅趁此机会,看似随意地扫视着钱庄内部。
只见这钱庄内部空间极大,柜台厚重,后面是一排排上了重锁的银柜,几个护卫模样的人看似松散地站在角落,实则站位刁钻,能随时控制整个大厅的出口入口,目光不时扫过进来的人,带着警惕。
嚯,这沈荣排场倒挺足,还养了不少狗。
不多时,一个穿着藏青色缎面长衫,戴着瓜皮小帽,留着两撇鼠须的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跟着伙计走了出来。
他拱手道:“两位客官,敝姓胡,是钱庄的管事。不知二位有何大生意要照顾小店?东家此刻正在会见一位贵客,特意吩咐在下先来接待。”
骆养性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从袖中不紧不慢地取出一张印着“大明宝钞”字样和复杂纹样的银票,轻轻放在光可鉴人的红木柜台上,手指在“拾万两”那几个大字上若有若无地敲了敲。
“胡管事,”他语气平淡。
“一笔小买卖。骆某需在三日内,采买十万石上等粮米,急运天津卫。听闻沈老爷路子广,手眼通天,特来相商。价钱嘛,好商量。”
那胡管事的目光落在银票上,瞳孔骤然收缩。十万两!这绝对是近年来少见的大主顾啊!
他脸上的矜持瞬间被热情取代,腰身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贵客!真是贵客临门!怠慢了,怠慢了!东家那边的客人想必也快谈完了,二位快里面请,雅间用茶!小人这就再去通传,东家必定亲自接待!”
他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引着骆养性和沈毅穿过柜台旁的一道月亮门,进入内院。内院与外堂的喧嚣截然不同,回廊曲折,假山玲珑,处处透着江南园林的精致。
胡管事带着他们穿过两道回廊,来到一处更为幽静雅致的花厅。厅内燃着上好的檀香,桌椅皆是紫檀木所制,墙上挂着名家字画,角落里摆着官窑青花瓷瓶。
“二位请稍坐,用些茶点,东家即刻便到。”胡管事亲自奉上香茗,这才躬身退了出去。
花厅内只剩下骆骆二人。沈毅借着品茶的动作,低声道:“大人,这沈家果然豪奢,一个钱庄内院,竟比寻常官员的府邸还要讲究。”
骆养性微微颔首,低声说道:“冰山一角罢了。记住,多看,少说,留意所有出入之人,尤其是护卫的布防和路径。”
“属下明白!”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门外传来脚步声。只见一个身着宝蓝色暗纹直裰,年约五十,面皮白净,身材微胖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生意人惯有的和气笑容,但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却精光闪烁,难掩商贾性情。此人正是永昌钱庄的东家,苏州城里有名的富商巨贾——沈荣。
“让二位久等了,恕罪恕罪。”沈荣拱手笑道:“在下沈荣,不知二位贵客如何称呼?从京城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他虽已从胡管事那里得知大概,但还是亲自再问一遍,这是谈生意的规矩,任何详情都不得有误。
骆养性起身还礼:“沈老爷客气了。在下骆文,这位是我的护卫。冒昧打扰,实是因有一桩急事,非沈老爷不能解决。”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沈荣的反应,见对方只是含笑倾听,便继续道:“明人不说暗话。北边,辽东战事吃紧,朝廷催粮甚急,重金购粮。骆某想在三日内,筹齐十万石军粮,走海路急运天津卫,再转辽东。听闻苏州城内,若论粮食生意,沈老爷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故而特来相求。”
“哦?这么说,骆先生是想做朝廷的军粮生意喽?”
“正是!”
沈荣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条斯理地道:“骆先生抬爱了,沈某不过做些小本经营,糊口而已。十万石粮食…可不是小数目啊。”
“何况如今漕运暂停,各地对粮食出境都卡得极严,这…” 说到这里,他特意拖长了语调,面露难色。
骆养性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理解的神色,随即伸出两根手指,斩钉截铁地说道:“沈老爷的难处,骆某明白。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价钱嘛,好商量。按如今苏州城的市价,再加一倍!市价十两一石,骆某出二十两!十万石,便是二百万两白银!只要粮食质量上乘,能按时运抵码头,银钱即刻交割,绝无拖欠!”
他刻意将“二百万两”这个数字咬得很重,同时紧紧盯着沈荣的眼睛。
饶是沈荣见惯了大风大浪,听到二百万两这几个字,端着茶杯的手也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
开什么玩笑?!二十两银子一石!这朝廷是出了多少银子买粮啊?二十两银子一石的买入价格,这骆先生说出口居然都不带犹豫的?!
还有这二百万两!这要是放在过去,那可是整个沈氏商行一整年的收入啊!这骆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也?掏出来都不带犹豫的。
过了好一会儿,沈荣才抬起头,脸上笑容更盛:“骆先生真是…豪气干云!为了军国大事,如此不计成本,沈某佩服。”
他话锋一转,似不经意地问道:“只是……还想请教骆先生,如此巨款采买军粮,想必是有正式的公文勘合吧?”
他必须确认对方的情况,否则这生意风险太大,他可不想被打上走私的罪名,莫名被扯进什么粮案里头。
骆养性对此早有准备,他面色不变,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份做工精细,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书,递了过去:“沈老爷谨慎,理所应当。这是辽东经略府颁发的采办文书与勘合,上面有经略大人的关防大印,请沈老爷过目。”
这份文书是锦衣卫高手仿造的,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沈荣接过文书,看得极为仔细,手指甚至在那方大印上轻轻摩挲,感受印泥的凹凸感,又对着灯光看了看纸张的质地和水印。
他经商多年,与官府打交道极多,对各类公文印信颇为熟悉。
反复查验之后,他脸上最后一丝疑虑终于散去,将文书恭敬地递回,笑容变得真诚了许多:“原来是经略府的文书!失敬失敬!既然是为军中办事,关乎国朝安危,沈某虽是一介商贾,也知忠义二字,自当竭尽全力!”
“沈老爷深明大义,骆某代经略大人,先行谢过!” 骆养性拱手,随后脸上却又露出一丝担忧:“不过,沈老爷,有句话骆某不知当讲不当讲…”
“骆大人但说无妨。”
“这批粮食,关系重大,其来路…务必要干净。” 骆养性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盯着沈荣,看得后者心里一阵发毛。
“这批粮食,必须是市面上正当收购的民粮,或者是您自家田庄的出产。可万万不能……是从官仓里流出来的,或者与近期那什么“北粮南调”的案子有所牵连。否则,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沈荣听到“北粮南调”四字,脸色几不可察地变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常态,但那一闪而逝的惊惶并未逃过骆养性的眼睛。
他干笑两声,语气略显急促:“骆大人说笑了!沈某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奉公守法,怎会与那些作奸犯科之事有牵连?粮食来源绝对干净,都是沈某历年囤积,以及从湖广、江西等地正当收购而来,均有账可查!大人尽可放心!”
“如此最好!” 骆养性哈哈一笑,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顺势站起身来,“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七日后,辰时,码头交货。五十万两定金,明日便差人送到府上。余款,见货即付!”
“痛快!” 沈荣也站起身,满面红光,“沈某这就去安排调集粮食,绝不敢误了军国大事!”
双方又客套了几句,骆养性和沈毅便在沈荣的热情相送下,离开了永昌钱庄。
走出钱庄一段距离,确认无人跟踪后,沈毅才低声道:“大人,他方才听到北粮南调时,神色有异。”
骆养性脸上商贾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锐利:“哼,做贼心虚罢了。他应承得如此爽快,七日凑齐十万石,若没有官仓的储备或者之前贪墨的赃粮,绝无可能!这更坐实了他与漕粮、官仓案脱不了干系!”
“那我们下一步?”
“你立刻去找我们安插在苏州的暗桩,调动所有人手,分三班,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盯着沈家庄园、他名下的所有粮仓、以及苏州城的各大码头!”
“特别是从明天开始,任何大规模的粮食调动,运出仓库、运往哪个码头、装哪条船,船主是谁,水手是哪些人,所有细节,全部给我记录下来!”
“是!属下明白!” 沈毅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