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最后一段坑洼土路时,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车窗外,连绵的丘陵如同凝固的波浪,青黄色的土坡上稀疏地挂着几丛倔强的野草,远处村庄的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司机老周放慢车速,有些担忧地回头:“省长,前面就是青石峪了,路不好走,要不我联系乡里派人来接?”
“不必。”钟长河推开车门,带着泥土气息的风立刻灌进衣领。他今天穿了件普通的夹克衫,刻意让秘书留在了县城。上一章那些触目惊心的调研报告还在公文包里沉甸甸地压着——政策落实“中梗阻”、基层“微腐败”、干部不作为……这些冰冷的词汇,终究需要鲜活的现实来印证。
村口的老槐树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踮着脚张望。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看见我一行,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挺直了背,双手在身前紧张地绞着衣角。
“您、您是省里来的领导吧?”他声音细细的,带着怯生生的试探,“我是村支书,叫林文彬。”
钟长河握住那只微凉的手时,注意到对方指关节处有新的擦伤。林文彬的手掌很软,手指却有些变形,像是长期握着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有着和年龄不符的谨慎,说话时眼睛总是看着地面,仿佛地上能开出花来。
“叫我老钟就好。”钟长河拍了拍他的胳膊,“随便看看,不用拘束。”
青石峪比想象中更凋敝。土坯墙的农舍东倒西歪,几条瘦骨嶙峋的土狗夹着尾巴从墙角溜过。林文彬像导游般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声音压得更低了:“领导您看,这边是我们规划的苹果园……”
话音未落,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突然从巷口转了出来。为首的黄毛叼着烟,斜着眼打量着我,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林文彬一下。林文彬踉跄着后退半步,眼镜滑到鼻尖上,却慌忙摆手:“强子,别这样,这是省里来的领导……”
“领导?”被称作强子的黄毛嗤笑一声,故意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我们青石峪的领导,不就是你林大支书么?怎么,又盼着上面来送钱了?”他身后的两个跟班立刻哄笑起来,其中一个绿毛还伸手去拨林文彬的眼镜。
钟长河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强子这伙人,典型的乡村“小混混”做派——染着夸张的发色,敞开的夹克露出里面的纹身,眼神里的戾气和嚣张毫不掩饰。他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正好挡在林文彬身前。
“省里领导又怎样?”强子似乎没把这个穿着普通的中年男人放在眼里,上前一步逼近我,“我们青石峪的事,轮得到外人指手画脚?”他故意挺着胸脯,试图用身高压制对方,却没注意到老周已经悄悄站到了我身侧,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常年备着应急用的辣椒喷雾。
“我听说村里要修引水渠?”钟长河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怎么停工了?”
林文彬的脸“唰”地白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强子恶狠狠地打断:“修什么渠?林支书拿了上面拨的钱,自己揣腰包了吧?”黄毛伸手就要戳林文彬的额头,却被我不动声色地挡开。
“钱都在乡里的专用账户上。”林文彬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是他们……他们不让施工队进来……”
夕阳西下时,钟长河坐在林文彬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看着墙上贴着的“青石峪三年发展规划”。蓝图绘制得很用心,引水渠、苹果园、乡村旅游线路……每一笔都透着主人的细心。可如今,桌上的规划图已经蒙上了一层薄灰,旁边堆着厚厚的村民意见簿,最新的记录停留在三个月前。
“他们总来捣乱。”林文彬泡了杯热茶,双手捧着杯子取暖,“强子本名王志强,是村里老支书的儿子,仗着他爹以前的关系,在乡里有人撑腰。去年换届的时候,他想当村主任没选上,就天天带着人来闹。”
他轻轻摩挲着眼镜腿,指节处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上个月引水渠开工,他们开着三轮车堵在路口,把施工队的设备都砸了。我去理论,被强子推倒在沟里……”
“报警了吗?”钟长河的手指在规划图上轻轻敲击。
林文彬苦笑一声:“派出所来人,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调解调解就完了。可他们转头就把我家的玻璃砸了,还在村口墙上写……写我贪污腐败……”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我老婆现在都不敢让孩子在村里上学。”
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强子带着人把摩托车横在村委会门口,故意猛踩油门,引擎的轰鸣声震得窗户嗡嗡作响。绿毛从车上拎着个黑塑料袋,朝着院子里扬手一撒,碎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
“林支书!”强子嚣张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明天再不把修路的工程包给我表弟,你家娃上学的路上可得小心点!”
林文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握着茶杯的手晃得茶水都洒了出来。他脸色惨白,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副样子,像极了被恶狼围困的兔子,明明有着温柔善良的心肠,却因为天生的胆小和缺乏魄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呵护的一切被摧毁。
钟长河站起身,走到窗边。强子正对着村委会的牌子撒尿,几个小混混在一旁哄笑。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们嚣张的剪影,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刻在这个本应宁静的村庄脸上。
“林支书,”钟长河的声音异常沉重,“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敢这么肆无忌惮?”
林文彬茫然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我……我也想为村民做事。可我……我不敢跟他们硬来。万一他们对我家人……”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引水渠停工?看着苹果烂在地里?看着孩子们每天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钟长河的声音陡然提高,“你这不是温柔,是懦弱!不是细心,是纵容!”
他指着墙上的规划图,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基层干部是党的手,是群众的腿!可现在,这只手被小混混捆住了,这条腿被恶势力打断了!你告诉我,这样的基层组织,怎么能带领群众致富?这样的干部队伍,怎么能让老百姓信服?”
林文彬瘫坐在椅子上,泪水终于决堤。他知道我说得对,可每次鼓起勇气想要反抗,强子威胁他儿子的话语就像毒蛇般钻进脑海。他天生就不是狮子,没有那种勇敢自信的领导力;也不是狼,做不到坚韧团结的抗争。他只是一只想要守护家园的兔子,温柔、胆小,却又有着兔子般的固执——即使被欺负得遍体鳞伤,也不肯放弃那些美好的蓝图。
夜幕降临时,钟长河站在村口的山坡上。远处,强子等人还在村里唯一的小卖部前吆五喝六,酒瓶碰撞的声音刺耳地传来。林文彬那盏昏黄的办公室灯光,在沉沉夜色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钟长河拿出手机,拨通了省纪委书记的电话。夜风呼啸着掠过耳畔,他看着脚下沉睡的村庄,声音斩钉截铁:“老徐,我建议立刻开展全省基层组织专项整顿。青石峪的情况不是个案,加强基层组织建设和干部队伍建设,已经刻不容缓!”
挂了电话,他望着林文彬办公室那盏孤灯,久久没有说话。这个“兔系”村官的无奈,这些“小混混”的嚣张,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公文包里的调研报告似乎更沉了,那些冰冷的词汇背后,是无数个青石峪,无数个林文彬,以及无数亟待解决的基层治理难题。
明天,他将进行更深入的走访。但此刻,钟长河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要打通政策落实的“最后一公里”,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基层组织这根“毛细血管”的堵塞问题。而这场攻坚战,必须从清理这些盘踞在乡村的“毒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