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缓缓言道:“孔子云,家国天下;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下非帝王与士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时也势也,圣人之训,吾当择而效之。时移世易,而非固步自封。为往圣继绝学,儒、道、墨、法皆可称圣。汝倪星先为孤掌工所,然汝可知昔墨家千余年前可制木质飞鸟,翱翔十日而不落;汝可知武侯做木牛流马,不食不饮可以昼夜转运不绝也;单只眼前,宣德炉冶铜之法失传,否则卿无复此辛劳。”
“殿下,臣愚鲁,请殿下治臣唐突之罪。”
“言者无罪、集思广益。”
“殿下,臣有一事奏明,臣明日于京中尚有事务未竟,请殿下赐臣三两日,待臣办妥后即刻返回遵化。”
“无妨,近日卿多有劳碌,便是多歇息几日也是无妨。”
“殿下,那臣明日一早自行返京。”
“准。”
累啊,累啊。脚泡在热水中,朱厚照感觉着腰酸腿痛,得亏有这一副年轻力壮的好身板,搁前世的自己,真是吃不消啊。
兰心的脸色有些泛白,许是一早出宫加之一路颠簸,身体有些吃不消吧。等回去吩咐一下刘瑾,没必要自己每次出行都兰心跟随,这小身板折腾几回可能就散架了。
今天看样子唐寅对我的主张颇多顾忌,也罢,本来自己也不看好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干才,是黎永安、倪星、王文素类的科学人才,哪怕是闵宜励、张兴这样的有一技之长的实用技术人才。
吟诗答对、妙笔丹青、风花雪月,是等我把大明带到一个高度之后的事,现在还没有精力和闲情逸致。
后院、客房中厅。王守仁与唐寅对面而坐。
“伯虎,你今日在殿中对殿下之命缘何犹豫不决?”
“伯安,你看出来了?”
你以为自己很有城府吗?在座众人谁能看不出来?王守仁有些无语。
“想我唐寅,自幼勤学苦读。乡试魁首,吴中才子,若非会试蒙冤,三甲甚或状元亦非不可。如今投到太子殿下门下,不求渭水访贤、茅庐三顾,求贤若渴也算实至名归。然殿下于我无甚礼遇,且执事位列家奴阉人之右,辱我至深、欺人太甚。我欲效颖水洗耳,恐于伯安面上不好看。”
无语、彻底无语了。你唐寅科举弊案后成日里牢骚满腹,之后更是放浪形骸、纵情声色,且不听规劝。使得弟与之分家,妻与之反目,再度休妻后一度贫困潦倒,大病一场,幸得朋友周济才渡过难关。
沈周、文徵明、祝枝山等人极力赞誉,你的书画才日渐被人认可,能卖个好价钱,这刚刚有点转机便恣肆放纵了?
王守仁有些后悔了,沈周等人力荐、自己接触几次之后也认为唐寅才子之名名副其实,如此看来,是自己唐突了,举荐他是不是一个错误?
“伯安,”见王守仁沉默不语,唐寅又道:“今日太子殿下一席话,实属离经叛道,你我皆圣人门徒。岂能做这明教罪人,令天下读书人不齿。”
“伯虎,太子殿下聪颖博学、待人宽厚,经日之间相处,吾以为殿下无有对儒家有何不敬。儒、墨,世之显学乃韩非子之言,后人增法家与之并列,称三大显学。孔子曾问师老子,李悝、墨子均尝学儒学,且三家相互交通、兼续并济。今日所言何来离经叛道?
高凤自幼入宫、勤于职守,太子殿下襁褓之时便随侍左右。讲官进讲的功课,高凤每日为太子温习,于太子殿下一言一行,多以循循善诱。陛下称之为”能、忠”,赐其宫中骑马、坐轿。殿下设皇庄,令高凤独掌,可见其才与信。”
说到这,王守仁想到高凤给他端茶。殿下在宫中随口就会吩咐刘瑾给自己端茶,刘瑾可是东宫总管太监。但到了皇庄,殿下吩咐的是“来人,给伯安看茶。”并没有直接吩咐高凤,那是没有把高凤当奴才看待,这也是自己为何要称谢并站起来接过高凤递上的茶。都是人精啊,你唐寅如果这种姿态入宫,可能活不过两集。
“伯虎,殿下对属下甚厚。你可知今日在院子里给殿下磕头的那个工匠是何人?他名叫楚狗子,是皇庄酒坊的曲领子,之前撞破奸情杀死其妻及奸夫,被打入大牢欲重判。殿下亲至,命张铭以《大明律》抓奸杀奸律条保其周全。为一匠作殿下尚屈尊,何况你我乎?
伯虎,当年科举弊案陛下命人细查,爱惜伯虎才名,方才落个不予追究。太子殿下纯孝,于情于理皆不会断然予你翻案。命你简化文字、兴新学、推行白话文,无一不是震古烁今之创举,成,则伯虎必为一代宗师。望君细思细量!”
“伯安,话虽如此,然殿下未曾对某有礼敬之意,唐某无复肝脑涂地以报。”
还要殿下怎样对你?文王渭水访子牙?你能帮殿下开疆拓土?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你能帮殿下治国安邦?王守仁腹诽着,忽然想到?是啊,除了诗、书、画?这唐寅才名何来?殿下现在需要的好像不是这类“人才”吧?看来自己真是唐突了。有高凤主持,似乎找一两个国子监监生也可以完成,而且可能还会更好……这就尴尬了。
“伯安,唐某不会委身权贵、亦非为五斗米折腰之辈。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与其寄人篱下、明珠暗投,倒不如唐某人寄情于江湖,落得洒脱、自在。”
唉,好心难救该那啥的啥。王守仁无奈地暗自摇头。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看着唐寅摇头晃脑自我陶醉的神态,王守仁更增一分厌恶。自负才情、指点江山,其实是只会高谈阔论、只知一味卖弄的一介腐儒而已。看来自己这是错了,大错特错了。
“伯虎,是我唐突了。明日我便禀明太子殿下,任凭你去留,不误君之高洁。”
“伯安,”听到王守仁这么说,唐寅一愣,“若太子能礼贤下士,唐某自必会尽心竭力。”
“伯虎,太子殿下知人善任,于杨慎、闵宜勋、王元素皆青睐有加。若伯虎能一展才学,想必会入殿下法眼。”你想什么呢?太子对你礼贤下士?你是何等士?恐怕不知道太子殿下最反感夸夸其谈的酸腐秀才。不对,殿下初始对唐寅是不是也心有所恶?那殿下为何还要用他?这是殿下在给自己留余地。想到这,王守仁涌起一阵阵惶恐。唐突,自己太唐突了……
“唐某蒙大家抬爱,颇有些才名。太子殿下所差于唐某何足道哉,唐某谈笑间即可一蹴而就,必可令太子刮目相看。”
“伯虎,殿下不喜用心不专、做事不利、夸夸其谈之辈,君慎之。”王守仁淡淡说道。
“也罢,也不能堕了伯安的颜面。唐某勉为其难。”
“伯虎,天色已晚,告辞。”气节呢?话不投机半句多,王守仁拱手告辞。留些时间给唐大才子洗耳朵吧。
“王大人……”
王守仁刚走出院门,一个人迎上来作揖行礼。
“你是?”
“小人庄富贵,蒙太子殿下抬爱,为殿下酒坊效力。小人久仰大人之名,一向无缘得见,今日闻听大人陪同殿下到得皇庄,小人特静候在此,一睹大人丰采。”说着,庄富贵伸手到王守仁手边,塞过来一件东西。
“速去。”王守仁一甩袖,气冲冲走了。今晚在唐寅那儿窝着的一肚子火,终于找到了发泄地儿。你一酒坊伙计跑来献什么殷勤,居然敢向我行贿?你算什么东西!你把我王伯安看作什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