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距离年关不过数日,景宗下旨封韩世武为武功大夫、渝州安抚使一职,张薄授予了武德大夫、渝州安抚副使一职。二人都未留于京中任职,而是离黑虎寨千里外的渝州,黑虎寨的军众仍归韩世武管辖,二人三呼万岁后欣然领旨。
景元殿外,王元站在阶梯之上,看着渐渐远去的韩世武等人,静默不语。
一旁刘苗呵呵笑道:“王将军,强扭的瓜不甜。何况山野村夫,上不得台面,怎识得你的抬举?”
王元白他一眼,不屑争辩,只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朝中之人都习惯了他二人的针锋相对,也不以为意,各自散去。却有一人驻足,此人便是户部侍郎刘光正。他走至刘苗身旁道:“刘将军还未解开心结?”
刘光正官职虽不显,却以清正廉明闻名,刘苗素日对他还算尊重。二人一文一武公务交集不多,但年关将至,刘苗想为手下兄弟多问几句,回礼道:“刘侍郎说得轻巧!若非王元那厮多嘴,我叔叔家岂会损数条性命?我见他就恨得牙痒……罢了,不提他。刘侍郎,今年俸禄为何短了钱粮?实不足去年之数。”
刘光正以目示意他轻声,并往宫门外走去,刘苗会意,紧随其后。见人渐稀,刘光正低声道:“今年俸料、衣赐、禄粟并未缩减,只少了些添支。因如太妃回宫,又往北边送了不少金银。如今北胡世子迟迟不走,也是因数目未让人满意。前儿还听说,他竟有意求娶我朝公主,简直岂有此理!”
刘苗压低声:“我朝受辱的公主贵人还在北边苦捱,他怎敢开口要公主?真该再杀他一次!”
“你可别再轻举妄动!这次若非几个外放武官替你顶罪,候正司追究起来,你性命难保。收敛些吧。”
“候正司那群不阴不阳的!若非刘公公那把老骨头在那苦撑着,我金翊卫早拆了他门头!”
“你那是右卫,左卫是你看不上的那位。若合你二人之力尚有可能,如今刘将军不依旧孤掌难鸣么?天冷,我不多留了,还要去瑞祥楼给内人买思芸香,就此告辞。”
刘苗虽行伍出身,也听懂点拨之意。只是这心结积了十几年,岂是朝夕可解?他拱手告辞:“刘侍郎慢走。听说城南新开了家福熙楼,是扶苏城百年老字号,他们的锦缎光洁华丽,年下给嫂夫人做新衣极好。过会我让刘成给侍郎送几匹去。”
刘光正淡笑,袖中手指暗指左后方:“我俸禄虽不及将军,几匹锦缎还添置得起,又何必落人口实。”
刘苗向后望去,只见一片衣角闪没,心下了然,大摇大摆走出宫门,与刘光正背道而行。
王元先出宫门,策马追上韩世武与张薄,勒马绕二人不停转圈,却默不作声。
直转的让韩世武和张薄心里发毛,终于韩世武先忍不住,欲要开口问时,被张薄抢先行礼:“不知王将军拦下属下,是否有话要吩咐?”
王元手下金顺呵斥:“见了我家将军还不跪地行礼?只行半礼,果是草莽不识礼数!”
张薄不卑不亢:“属下虽为下属,此礼却无半分失仪。若在入宫前,草民行半礼确不可,如今同朝为官,此膝只跪天子。”
金顺见被抢白,顿觉没脸,莽撞上前揪住张薄衣领。
韩世武怕张薄吃亏,欲伸手拆解,却听王元开口:“顺子,松开张安抚副使!你这才是以下犯上,不识礼数!”
金顺听王元发话,忙松了手,退到他马旁,不敢再造次。
王元跃身下马,动作干净利索,一掌重重的拍在韩世武肩上,“你以为本将军拦你是气愤不过,想找你出气?我们习武之人有这样的小肚鸡肠吗?你也忒看不起本将军了吧。”
韩世武受那一掌,只觉劲道似曾相识,忍不住问:“敢问王将军,你这招‘苍龙探水’是何人所授?”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你明日便要启程赴渝州,本将军知有处酒楼菜肴甚好,不知韩安抚使可赏脸?”
“韩某恭敬不如从命,多谢王将军赏酒喝。”
世间之事果然玄妙不已。王元将韩世武带到醉仙楼吃酒时将事情对他坦言,原来韩世武的师父真名叫做袁大成,当年乃是八万禁军教头,武功造诣颇深,王元曾是他的属下,袁大成的那招苍龙探水自是见过。韩世武这才知师父经历凄惨,一切皆因龙鳞刀而起。当年应何入葬时要求龙鳞刀随葬,百年后竟有宵小盗墓,应家清点墓葬时发现宝刀下落不明,惊动朝野。袁大成一日见乞丐当街叫卖一把锈迹斑斑的刀,爱刀之人拔鞘即见寒光闪闪,知是极品。乞丐索价千两,袁大成东挪西借凑齐买下,视若珍宝。除锈后龙纹显现,他知大祸临头,他无奈之下一把火烧了自己房子,带着那把刀离开了建安城,自此隐迹江湖。
王元手指轻敲桌面,淡淡道:“没想到此刀辗转竟到了你手里。只是,你可知渝州是何人势力范围?”
张薄恍然大悟道:“那是应家世居之地……应何的墓便在那边。”
韩世武一听自己被无辜牵连,心中不快:“这刀又不是他应家之物!我师父亦非盗墓所得。他家若要,我还他便是!到底是谁这么缺德,非要将我等洗剥干净送砧板上?”
张薄谨慎问道:“我等与王将军并无交情,却为何能得王将军以实言相告?”
王元呵呵笑道:“若说看在袁统领面上相助,我自己都不信。按说你们拒我好意,我该恼你们才是。今日我竟冒着得罪世家的风险报信,还堂而皇之在酒楼请你们喝酒,在你们眼中,我王元怕是活腻了?”他环视众人,从韩世武眼中得了答案,续道:“我王元不傻,也没受过袁统领什么恩惠。唯一受的恩惠,便是这身上挨过的五十军棍。他脾气火爆,当年跟他一个军营的都挨过棍子,按官级定数,我这官小,挨得最多。”
韩世武哪里肯听这些弯弯绕,只扯过油光锃亮的鸡腿大口嚼着,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淌:“管你打的什么主意,老子不吃亏就成!人活一世,要是前怕狼后怕虎,挪个脚都要掂量三分,那还算什么男子汉?便是刀片子掉下来,老子也伸直脖子接着——缩一下,我就是属乌龟的!”
“韩老弟,你先别急着论属相,且听我把话说完。”王元端着酒杯,语气沉了沉。
“你说,我且听着。”韩世武抹了把嘴,腮帮子还鼓鼓囊囊的。
王元搁下酒杯,坦言道:“你当真以为,劫了萧玟妃的生辰纲还能全身而退,朝廷不仅没治你的罪,反倒许了官职?那不是既往不咎,是纪元帅拿自己的前程在圣上面前力保你!”
“哐当”一声,韩世武手里的鸡骨头掉在桌上。他与身旁的张薄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一脸错愕,方才如梦方醒——原来这份恩赦背后,竟藏着纪鹏举的舍命相护。
王元又问:“一朝为官,你想做什么?”
韩世武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股冲劲:“精忠报国!”
“那报国,又是为了什么?”
韩世武猛地拍了下桌子,慷慨激昂道:“自然是学纪元帅那般,平叛御侮,恢复中原,迎回上皇!”
“韩老弟这话一出口,可知已险些害了纪元帅?”王元的声音陡然转厉,“天下是谁的天下?我等为臣,又是谁的臣?疆土复兴虽是我辈之愿,可你想过没有,为何纪元帅这般人物,却几经沉浮,如今只能以中兴之将的名分四处剿匪?我知道你入京那日就想投靠纪元帅,故而我才抢先一步,冒这大不韪之罪,顶着结党营私的名声来拉拢你!”
张薄端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仔细端详着王元。他身为武将,骨子里还存着习武人的豪爽,那日苏牧辞曾提过王元的底细:官场浮沉,尤其在京城这地界,武将本就不受重用。王元没什么实打实的军功,却能在十年内爬到金翊卫统领的位置,论起钻营之道,怕是没几人能及。可此刻他说起纪鹏举时,满眼的崇拜绝非作假——何况张薄也隐约听说,王元微末之时,曾受过纪鹏举的举荐之恩。
想通此节,张薄微微一笑,举杯起身,对着王元拱手赔罪:“王将军,是我二人莽撞了。”
王元抬手示意他坐下,目光扫过二人,语气缓和了些:“天下若要安定,能真心以纪元帅马首是瞻的,便是我王元值得结交之人。今日这杯,算是为你们送行——愿他日,咱们能一同迎还上皇,光复疆土!”
韩世武始终没说话,只是抓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将千言万语都灌进了肚里。张薄看在眼里,暗自点头——这韩世武看着粗豪,倒也有这般心思细腻的时候,不由低头笑了笑。
王元何等人物,岂会看不出他二人仍有顾虑?但他并不在意,端起酒杯自饮一口,眼底深处藏着的盘算,无人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