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芷园内,春试日近,苏牧辞每日愈发勤苦读书,圆木警枕,枕转则起,唯恐光景西驰流。说来也是奇怪,今日苏牧辞总觉得眼皮直跳,心思烦闷,拿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几次三番都不得静心。无奈搁下书本,思念云依依之情愈浓,却无信物可慰情怀,只得铺纸研墨,细细绘出她的小像,对画凝眸,怔怔出神。
或因心绪纷乱,窗外细微声响皆清晰可闻。苏牧辞听见屋外似有穆晏叹息之声,忽然想起这些日子穆晏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自己,问起便摇头称无事,却总是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
苏牧辞推门而出,未见穆晏身影,便循那叹息声寻去。穿过庭院,夜风习习拂面而来,顿觉神清气爽,不禁吟道:“想佳人,天寒月影;道他年,不误功名。”
“哎——”
又一声长叹传来,苏牧辞循声发现穆晏蜷缩在假山石中,身旁倒着一个空酒罐,怀里还抱着一个,已是醉眼迷离。从未见穆晏如此狂饮的苏牧辞心下一沉,忙上前轻晃其肩,欲将他唤醒。
穆晏被晃得眩晕,一阵呕意涌至喉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咂了咂嘴,醉眼惺忪地望着苏牧辞嘿嘿傻笑:“少爷,你读完书了?”
苏牧辞被他口中酒气熏得别过头,深吸一口清新空气,才转回问道:“你小子从不饮酒,今日怎的醉成这样?”
醉中的穆晏一听此问,多日积压的伤心顿时涌上心头,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委屈得像个孩子。
这一哭更让苏牧辞心中不安加剧。能让穆晏如此伤心的,绝非寻常小事。他急问道:“是不是依依她们出了什么事?你先别哭,快说!”
“呜……爷、爷,彩月,彩月找不见了……”
“那依依呢?”
“爷,你是不是也傻了,彩月都不见了,云姑娘当然、当然也不见了。不见了,找不到了,呜……”
穆晏语无伦次地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哭惊动了院中众人。
“穆晏,半夜三更,你哭什么!”琗馨的声音带着几分威慑,几分警告。“都愣着做什么,带他下去醒酒!”
穆晏被这一喝,清醒了几分,见有人来拉他,故意借酒撒疯,围着苏牧转圈躲闪,大叫道:“云姑娘跟彩月都被你们从梦华楼赶出去了,还不许我借酒消愁?我穆晏虽是家生奴才,身子归你们连家管,难道连这颗心也要被你们管吗?这世道还有没有讲理的地方?我偏要想我的彩月,偏要想!”
苏牧辞难以置信地望向站在杜若堂外的连玟妡,眼中满是失望。他的母亲素来温婉善良,为何会对一个姑娘如此狠心,让她在这陌生的建安城中流落街头。他走到连玟妡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眶泛红:“母亲,穆晏说的可是真的?是您将依依她们赶出梦华楼的?为何?她只不过是个弱女子,身无分文如何生存?”
连玟妡嘴角微微抽搐,目光闪躲,有些慌乱。她素来以慈母形象示人,不愿以这种方式破坏自己在儿子心中的形象。然而苏牧辞的连连追问,让她明白避无可避。她很快恢复镇静,训斥道:“没错,是我收回你下定的银子。她无钱付账,被店家赶出。你也是读书明理之人,我只问你,这银钱一分一毫可是你赚取的?”
苏牧辞先是一愣,明白母亲话中深意,却也只能无奈回道:“儿子所穿所用,皆是母亲所给。”
“好,既是我给的钱,我自然做得主。我再问你,她身无分文,若无力负担梦华楼的费用,那梦华楼店家是个商人,又不是善堂,赶她出去,又有何不对?”
“儿子明白母亲说的都在理,只是道理之外尚有人情。母亲也见过她,即便是故人之女,也请母亲怜悯一二。”
“故人……”连玟妡喃喃重复着这个词,每念一次,苏逸康和凌寒霜的面容便交替浮现,令她心酸难忍。她本想先安抚苏牧辞,让他安心参加春试——连家能继承连愕衣钵的也只有他了。可一看见儿子眼中充满疑惑、无奈,尤其是对自己行为的失望,平素里的才思敏捷竟变得迟钝,脑中词汇贫乏,只是一再重复“故人”二字,似是在向儿子暗示难言之隐。
正当母子二人僵持之际,幸得于汀椒及时赶来。她早在来时便向秋蕙了解了事情经过,虽已备好说辞,但见到苏牧辞哀伤的眼神后,也几乎语塞。她强打精神,厉声呵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何况你娘含辛茹苦独自将你抚养成人,如今你便是这样质问母亲?”
苏牧辞如遭雷击,惭愧低头,诚恳向连玟妡赔罪:“母亲,儿子并非质问,只是儿子早与依依两情相悦,今日听说她被赶出客栈,心中担忧,语气急切了些,请母亲勿怪。”
“牧儿,你先起来。”于汀椒温言道,“其实你娘跟我说过,当时处理事情时未曾想到那姑娘竟无银钱傍身。听说被赶出客栈后,我们便已派人四处寻找。后来打听到云家的人将她接了回去,福熙楼你是知道的,如今她便住在那里。”她入情入理地解释道:“你娘平日见落叶都会感怀半日,怎会被你想得如此铁石心肠?若云姑娘真流落街头,你娘岂会不管?”
于汀椒字字在理,苏牧辞无言以对。连玟妡见儿子眼中仍有疑色,忍不住泣道:“娘生你养你,没想到将你养大,今日竟为了个姑娘这般对我。恭而无礼,亲而有疏,想来如今真是生而无趣。”
苏牧辞听母亲语带厌世,惊得复又跪下叩首,连连求饶,再三解释并非不信任母亲。
连玟妡仍是悲泣不止。于汀椒让苏牧辞先回房读书,自己留下劝慰连玟妡,又命人出去打听云依依和彩月的下落。前往福熙楼打听的人回报说云依依已返回扶苏城,于汀椒稍安心来,故意放穆晏出去。穆晏果然前往福熙楼打听,得到的消息自然一般无二。他喜不自禁地将消息告知苏牧辞,苏牧辞自觉误会了母亲,每日更是百倍用功,唯恐辜负母亲殷切期望。
若是他日苏牧辞知晓,那一夜的云依依几度徘徊于鬼门关前,他定当痛悔难当。恰便是:留不住芳华一瞬,朱颜已别天涯远;花间旧语犹在耳,却终难尽诉,唯余灯烬夜深时,满目尽是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