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天公作美,细雨绵绵,淅淅沥沥,竟无休止之意,一直下到了黄昏时分。漱羽居内,吴云裳斜倚在窗棂旁,望着屋檐上接连不断滴落的水珠,心中愁思万千。想到平阳王日间那癫狂失态之举,不觉低声吟道:“细雨斜风催日暮。一梦华胥,记得惊人句。雾阁云窗歌舞处。翠峰青嶂无重数。解佩江头元有路。流水茫茫,尽日无人渡。一点相思愁万缕。几时却跨青鸾去。”
侍立一旁的彩月并不懂词中深意,只觉得音调婉转,便笑着夸赞:“县主吟得真好听。”
吴云裳闻言,只是勉强一笑,解释道:“不过是看着眼前雨景,偶然想起袁宣卿这首《蝶恋花》罢了,只觉应景,却也无他。”
彩月虽对那词文懵懂,却也敏锐地听懂了“相思”和“愁”这两个字,心下以为县主又触及心事,想起了苏牧辞。她张口正欲劝慰几句,却听得门外响起一个小丫头清脆的声音:“彩月姐姐在吗?”
彩月忙掀开门帘,见是如太妃院里的小丫头翠梅。翠梅手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子,一见到彩月便眉开眼笑地说道:“好姐姐,可找到你了。这是太妃让我送来给县主的,太妃特意嘱咐了,让县主没事的时候可以照着里面的曲谱练习一下,等过几天的上元宫宴,正好能派上用场。”
屋内的吴云裳听得明白,这是如太妃给她送觱篥来了。今早上去如太妃处请安时,正遇见章平公主在一旁商量上元节往宫里送的礼单。如太妃见她来了,便招呼她坐下,细细询问了她曾学过什么乐器、会不会唱曲之类的话。吴云裳一一恭敬地回答了:“回太妃,曾跟着义母学过笛子和古琴,曲唱得不好,但也略会几句。”
如太妃听了笑着点头,“会识谱就行,这上头倒是比你姑姑强些。”
一旁的章平公主立刻会意,笑道:“母妃是想让云裳陪您表演一曲?”
“正巧太后也说想见见这丫头,”如太妃边说边拉过吴云裳的手,温和地问道:“好丫头,你可认识觱篥?”
吴云裳岂不知那是北地之物,后来才传入中原?如太妃的言外之意,她心下已明白一二,却也不敢说破,只恭敬应允着,并不多问一句。
这临到晚上了方才送来,必是如太妃精心准备了的。吴云裳微微一笑,亲自上前将木匣接过,又让翠梅先回去复命。
待翠梅走后,吴云裳打开木匣。彩月好奇地往匣子内看了一眼,不禁捂嘴而笑道:“这不就是个唢呐么?没想到这宫里还好这口,也想着‘唢呐一响,黄金万两’吗?”
吴云裳被彩月这直白的话逗得真正乐了起来,捂嘴笑道:“傻丫头,这叫觱篥,不是唢呐。虽形制有几分相似,却是不一样的乐器。”
这些日子以来,吴云裳挤出的笑容大多勉强,此刻这微笑才是发自内心的。彩月见状,虽知自己定是说错了话,但能引得吴云裳真心一乐,自是欣喜万分。转念她又担心起来,问道:“县主,您说的那板栗,咱也没见过,更没见您吹过。这回可是要进宫里演奏的,您能行吗?”
吴云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仔细翻看着曲谱,又将那觱篥凑到唇边试着吹了吹声,似乎摸着了些窍门,但眉头仍蹙着,显然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摇头轻叹:“看着简单,吹起来却难。”
“这劳什子本就少见,县主不擅长也是正常。只是奴婢不明白,为何如太妃非要为难您,定要您献这个艺?”
吴云裳指尖轻触觱篥管身上雕刻的精致纹路,淡淡一笑道:“你仔细看看这花纹,这是貔虎,寓意勇士。如太妃一介女流,这自然非她平日常用之物。觱篥毕竟是北边传来的,在我们吴国会者寥寥,便是有,也多是普通货色,不过是以竹为管,以芦为首。你再看看这个,”她指着那金光流转的貔虎纹和温润的白玉吹口,“这做工、这材质,若是拿出去卖了,至少价值百贯。”
彩月闻言倒吸一口气,脱口道:“所以…咱们把它卖了,携款私逃?”
吴云裳忍俊不禁,抬手轻轻敲了下彩月的额头:“你这脑袋里整天想些什么呢?我是这个意思吗?你呀,在穆晏面前那般聪明伶俐,怎么一离了他,便这般憨态可掬。” 话一出口,提及穆晏,吴云裳自然想起了苏牧辞,她垂下眼帘,迅速敛起思绪,不再多想。
“县主,莫要提他,”彩月心中不满,脱口而出,“他和他主子一样没出息!”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急忙抬眼细窥吴云裳的神色,生怕又牵动她的心绪,引起伤感。自从搬进这章平公主府,一应事情皆得严守规矩,府门再不能像在民间时那样想出便出,更何况苏牧辞和吴云裳眼下是这般情况。彩月对苏牧辞的退缩和懦弱也心怀怨恨,连带着对穆晏也恼了起来,或许女子的心总是更容易敏感多思吧。
吴云裳心头蓦然一紧,努力克制住即将翻涌而出的眼泪,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深深隐藏。眼前的难题已然迫在眉睫,容不得她再分心去想其他。皇家的无情与深沉算计,让初来乍到的她有些束手无措。自从稀里糊涂被卷进其中,周遭是陌生的嘘寒问暖,不知缘何而起的泪眼婆娑,处处都透着别扭与诡异。如太妃几乎毫无掩饰地告诉她,因为要讨太后的欢心,只能自揭己短,偏巧太后又想见见吴云裳,于是吴云裳便成了配合她完成此事的最佳人选。那日如太妃问她可会觱篥时,她还未及开口回答,如太妃便突称头疾难耐,侍女昭晴忙唤御医前来诊治,吴云裳只得告辞出来。
如今手持这珍贵的觱篥,吴云裳却一筹莫展。她自幼主要学习琴艺,并未深入研习笛箫一类管乐。原本素闻平阳王吹得一手好笛子,本想今日趁着请安时委婉请教一二,却不料直接被斥逐出来。现在却是头疼该去哪里寻个师父来指点。
彩月眨眨眼,提议道:“县主,这有何难?不如我们悄悄去茶社寻个卖艺的伶人,多给些银子让他们教,不就好了?”
吴云裳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如今可不比当时在外面了。一举一动都要守着规矩,哪家的县主能随意抛头露面去做这等事?若非如此,我早让你去寻了绢儿来问个明白,看我的事到底与她可有干系。”
彩月细细看着吴云裳的神色,见她面上虽有几分悲伤,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隐忍的、欲要弄清真相的决绝,甚至带着一丝复仇的愤怒。她反倒放下些心来,心想着以吴云裳如今淳安县主的身份,若真想寻彩凤那些人报复,胜算倒是大了许多。以绢儿从前对吴云裳的细致照料,彩月内心深处始终不信绢儿会出卖吴云裳。这里面的原委曲折,她早就想出去找绢儿问个一清二楚了。只是自打进府,她们主仆二人便被管事嬷嬷严厉教导规矩,章平公主府连下人都不能随意出府,需对了腰牌才能出去,回来还要详细向管事报备去向和事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