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月淡如钩,夏风南起,暑气未消。扶苏城第一名楼卿香楼,虽建筑风格与寻常园林无异,粉墙黛瓦间却自有一番风流气度。自西角门入内,但见园中亭台迤逦相属,乔木蔽日成荫,杨柳堆烟如幕。再行数步,忽见青山小池掩映于繁花茂木之间,绿芜爬满青苔石阶,幽静绝尘处,一池睡莲正吐蕊含芳,清香扑鼻而来。池中偶见几片残破荷叶,亦未刻意拔去,原是存着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的雅趣。
一精巧水榭临水而筑,半伸入潋滟水光中,飞檐翘角如凤鸟展翼,匾额上书若樨榭三字。榭中雕百花于门扉窗栏之上,纹样秀丽灵巧。左侧青釉刻莲瓣卷草纹双耳三足炉内,龙涎香袅袅升腾,几许微风拂过,勾动青色纱幔摇曳生姿。那被揉碎的青烟,丝丝缕缕又散入荷香之中,竟分不清是烟是香。
凌寒霜正端坐水榭中央,只见她身着一袭粉色流云罗纱裙,外罩一件白梅暗纹蝉翼纱衫,白色面纱半掩容颜,仅露出领如蝤蛴的玉颈和精巧锁骨。宽大的素色白梅暗纹软烟罗缎带松松系于腰间,愈发显得楚腰纤纤不盈一握。裙裾逶迤覆地,微风过处,轻纱飘动如月华流泻,熠熠生辉,宛若惊鸿照影。那三千青丝仅用淡粉丝带随意拢起,斜插一根珍珠步摇,眉间一点淡粉芙蓉花钿,秋波湛湛似含愁怨,素手纤纤轻弄琴弦,似想将尘世繁杂尽数抛却。诚然是熏风拂绿柳,红萼映明霞,蔌蔌清香浮动,好一幅绝妙的美景美人图卷。
她展喉而歌时,声如清泉淙淙,似幽潭泛漪,清雅出尘之音,令满座衣冠尽折腰。唱至高潮处,满堂喝彩如雷,多少豪客一掷千金,只求一睹那面纱下的真容。
回廊处槐荫郁郁,纵是夏夜亦得凉风习习。水榭对面的苎采亭中,一等欢客们倚着藤簟而卧,手持牙柄摇扇,闭目沉醉于这水波潋滟处的天籁之音。
醉玉轩高阁之上,赵卿卿正慵懒倚栏。她身着一袭绯色碧罗霞衫,衣领微滑至肩胛处,凝脂般的酥胸在鹅黄色软烟罗胸衣下若隐若现,摄人心魄。素腰纤纤,当真不盈一握。乌黑秀发挽作朝云近香髻,斜插数支百合合欢镂空金簪。鹅蛋脸上描着远山黛眉,天生一颗朱砂眉心痣被她精心绘作凤羽花状。一双杏眼似笑非笑,秋波流转间嫣然动人。樱唇微翘,梨涡深陷,娇媚之态令人不问笑意真假,只愿长醉她怀中。皓腕上一对羊脂白玉镯,衬得肌肤胜雪。此刻她正缓缓摇着一柄泥金宫扇驱暑,望着楼下客似云来,耳听凌寒霜的琴音细细品味,忽露出满意微笑,轻声道:这丫头琴艺又精进不少。赵申,明日撤了那熏香,真真是白污了天然荷香。
赵申闻言恭敬应是。这位卿香楼主事年约三十一二,身材瘦削,面色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细眉细眼间目光如炬,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他跟随赵卿卿已有十余载,忠心耿耿,虽言语不多,办事却极为果决。至今仍习惯称她为,在他心中,赵卿卿永远如初见时那般美好无瑕。
赵卿卿忽而含笑起身,绯色裙裾微动间,那双白皙如玉的纤足自裙隙若隐若现。她款步绕至赵申身侧,青葱玉指似有若无地掠过他的肩头,声音忽然低柔似水:这些年若非你在身边分忧,我这日子怕是难过得很。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赵申抬眼时,恰见赵卿卿右手纤指点在那高耸的酥胸上,顿时心神微荡。他慌忙垂目,却又见裙下微露的三寸金莲。十余年来,他始终不知在这位小姐面前目光该落何处,此刻又窘迫得耳根发热。小姐放心,万事有我。他声音略显干涩。
赵卿卿似有所感,将滑落的衣领轻轻拢回,素手执壶斟了盏清茶。朱唇轻抿时,茶汤在唇上凝成晶莹水膜,更衬得唇色娇艳欲滴。她低眉凝视杯沿,若有所思道:京都那边的消息愈发少了。这些夜我总是难眠,一闭眼便是噩梦连连,心慌得紧。那个虎狼窝,她为何偏偏就要闯进去,任是不愿回转心意,还要为人谋划,怕是已经忘了当年为什么去了吧。
赵申立即宽慰:属下已遣人星夜进京,这两日必有消息传回。小姐且宽心。
你办事,我自然放心。赵卿卿轻叹,忽又想起什么,还有一事,飞鸽传书说那人这两日便到,一应所需,还得是你多费心。
见赵申郑重点头,赵卿卿眉间郁色稍解。她转身凭栏,目光忽被远处丹桂树下一道身影吸引。那青年一袭淡紫常服,萧萧肃肃如松下风,爽朗清举似云间月,拘谨之态显非欢场常客。此刻正被嫣嫣、蔓蔓两位姑娘拉扯得手足无措,目光却频频望向若樨榭方向。
男子不凡的气度,赵卿卿越看越觉眼熟。团扇半掩朱唇,忽恍然道:赵申,你看那位,莫不是今科状元的苏...苏...
赵申最善识人,顺着她所指望去,当即确认:是苏逸康苏大人。
正是他!赵卿卿以扇击掌,低头莞尔,瞧我这记性,总需你提点。
赵申心知她过目不忘,岂会不识当朝新贵?不过是让自己觉得被需要罢了。虽明白其中关窍,却仍贪恋她依赖自己时的温言软语。这个七尺汉子眸中的柔情,从来只为她一人泛起涟漪。
正当此时,赵申目光忽凝于回廊尽头几道身影,眉头骤然紧锁,面上闪过一丝惊惶:小姐,今夜稀客怕是不止状元郎一位。不是说后日才到?怎的今日就...可要属下前去安排?
赵卿卿闻言神色一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唇角笑意染上几分苦涩:不必了。这天下不太平,谁又能真正逃开?
属下这就传信京都,只说贵客已至,让提前做好打算。
赵卿卿却仰首望天,只见乌云翻墨,渐吞皎月。她凝视南斗星宫,见天府星光骤暗,面色愈发凝重:北斗注死,南斗注生。如今天府星暗,恐有大变。该来的终归要来,只是不知...来的究竟是不是贵客。顿了顿,转向赵申道:先让寒霜歇了吧,今日时辰已足。她...还有要事待办。
赵申眼中悲色一闪而逝。他素来以冷酷果决赢得赵卿卿信赖,此刻迅速收敛情绪,只僵硬地答了声,便匆匆下楼传话。
既是天命难违,逃不得,躲不过,又有何惧?到头来不过都是镜花水月罢了...赵卿卿忽展颜一笑,如壮士断腕般决然。她轻摇团扇缓步下楼,绯衣翩跹间轻声吟道:行人折嫩条,燕子衔轻絮,都不由凤城春做主...余音袅袅,散入渐起的夜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