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卿卿望着凌寒霜颤抖的指尖,不由轻叹:你能明白,也是通透之人。一入贱籍,终生贱籍,便是赎身都不得。但妈妈不是个无情人,只能成全你这最后之心,让赵申领了他,你们去角门叙话吧。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雨丝绵密如织,将卿香楼的朱红栏杆洗得发亮,像是要把这满楼的脂粉香气都冲刷干净。雨滴顺着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恍若点点替人弹泪。
有些事情避开了,以为伤的只是自己,却不知也伤了人。赵卿卿轻抚她的肩,再劝道:今日不如说明了,把这心诉了,该了则了了。
没什么了不了的,早没了干系。凌寒霜星眸含泪,不停摇着头,鬓边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烛光下投下细碎的影子,当年我于他不过是百钱之恩,妈妈让他把钱还了便是,这缘就当了了。
赵卿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眉间的花钿在烛光下愈发鲜艳:百钱之恩?你莫不是有恩与他?
凌寒霜望向窗外迷蒙的雨幕,目光穿透雨帘,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遥远的春日。
那日在建安城街头...她轻声说着,神思淡然,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我欲去买些笔墨,当马车从羽角巷过时,忽听外面吵闹...
随着她的讲述,那日仿佛重现眼前。马车里的千金小姐掀开绣着缠枝莲的轿帘,看见一个青衫书生被两个壮硕的伙计推搡着,他的书箱被扯开,纸页散落一地。那书生虽然狼狈,却仍挺直脊背,像一株不肯弯腰的青竹,在春风中倔强地摇曳。
...我见他风光霁月、谦谦君子,不忍看他被欺,便让婢女将银子送了给他。凌寒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玉镯,那玉色温润,却怎么也暖不了她冰凉的手腕,本想着萍水相逢罢了...
赵卿卿注意到她说到此处时,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但转瞬即逝,快得像是从未出现过。
怎料后来家中设宴,他竟成了父亲的门生。凌寒霜淡淡一笑,他说...他日高中定要来提亲。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一阵风卷着雨丝从窗缝钻进来,吹灭了案上的红烛。凌寒霜没有去点,任由阴影笼罩了半边脸庞,垂眸处愈发楚楚动人,带着说不尽的哀愁。
赵卿卿心中了然,叹道:今日若不见,他日怕是难了。我知他即将去岳昜城上任,你若执意不见,我代你去把他回了吧。
牵扯了他的一生,非我所愿。凌寒霜猛地抬头,眼中泪光闪动,如星河倾泻,妈妈只需提及他家中的老母...他最是孝顺。
凌寒霜的手指猛地收紧,玉镯磕在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融入雨声中。自那日建安城一别,她以为一切已经终了,此生再不会相见,谁能想到他竟寻了自己三年,像执着的飞蛾,明知是火也要扑来。
赵卿卿点点头,鬓边的金步摇随之轻晃,放心,妈妈自会说话,只这以后你勿要怪妈妈。
我意早已决,唯感念妈妈的恩情。凌寒霜走向妆奁,从最底层的暗格中取出一个锦囊。解开系带,一支海棠白玉簪静静躺在丝绢上。簪头海棠雕工精细,花瓣薄如蝉翼,在烛光下几乎透明,仿佛随时会化作一缕轻烟消散。这是苏逸康中举那日所赠,用了他全部积蓄,也是她最后的珍藏,只是簪子已折。
请妈妈将此物还给他。她闭上眼,长睫轻颤,将锦囊递给赵卿卿,就说...与君离别意,此生不复见。
赵卿卿欲言又止,终是接过锦囊,忍不住最后问道:你当真不后悔?
我这一生,早就不配谈二字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蕙香阁里的那位,见不见。”
“不见,妈妈只需告知这里没有他要寻之人。”凌寒霜说到此顿了一顿,声音轻的如窗外飘落的雨丝,千丝万缕,却抵不过心中一缕愁思。
她抬头看着屋内东墙上那幅《海棠读书图》,这画她珍藏多年,宣纸内里的金丝在烛光下若隐若现,那是宫中才有的御用纹样。画中乃是一对男女,并坐海棠树下翻看书牍,风过处,一地落红,远处天际,孤雁哀鸣。旁题:一双人,半卷书,忆月寒寥寥处,海棠夜下烛。杳杳雁,茫茫水,春将暮依依顾,泪断天际叙。
若说所画是心之所念,所题便是此生之恨,便如那词中所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
赵卿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然想起三年前初见时,这姑娘浑身是伤却死死抱着画轴的模样。那时她就疑心,能在这般境遇下还守着宫纸作画的人,必有一段不可言说的往事。
他如高山之雪,...凌寒霜忽然喃喃自语,指尖抚过画中男子的衣袂,却在触及女子面容时猛地缩回,仿佛被烫伤般,我却身入淖泥,早非金玉质。
赵卿卿看着凌寒霜朱唇已咬出血痕,终是不忍:罢了,妈妈为你做这个恶人。她接过那支海棠簪,轻叹道:梅萱备了燕窝,你且好生歇着。
“多谢妈妈。”
窗外雨声渐急,赵卿卿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只余下一缕幽香在空气中慢慢消散。凌寒霜再度凝望那画,忆起那个执笔之人曾对她说过,海棠无香,是因怕人闻香识破它内心的苦涩。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雨拍窗棂,她起身关窗前恰好看见角门处那个熟悉的身影。苏逸康手中紧握着锦囊,肩膀垮得不成样子,却仍保持着恭而有礼。赵卿卿在一旁说着什么,他却只是摇头,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分不清是泪是雨。
最终,他对着赵卿卿深深一揖,那姿态恭敬得令人心碎,转身走入雨中,背影渐渐被雨帘吞噬。凌寒霜想着以赵卿卿的伶牙俐齿,猜想是苏逸康被说动了心思离开,多情之人才是伤心人。她抬眸又看那蕙香阁的方向,似乎觉得有种酸楚的如释重负,终于明白,有些爱,注定要以放手来成全。她提笔蘸墨,在薛涛笺上写下:今贱躯已污,不敢玷君清誉。自此别过,愿君前程似锦,另觅良缘。写罢,她将信笺折成方胜,却不知该送往何处。就像她的爱,无处安放,也无处告别,只能深埋心底,成为永远的隐痛。
雨停了,夜色如墨。凌寒霜取出妆奁中的胭脂,在眉心点上一朵海棠。那抹红艳得像血,这是她最后的倔强,也是给自己过往最后的祭奠。
她对着铜镜轻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若真有来世,愿你我生在寻常百姓家。镜中的美人泪眼婆娑,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像一朵在雨中绽放的海棠,明知即将凋零,也要绽放最后的芳华。
窗外,一弯新月爬上柳梢,冷冷清清地照着卿香楼的飞檐,也照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孤独背影,还有蕙香阁外伫立的白衣郎君。月光如水,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永远无法交汇。
不久卿香楼忽遇莫名大火,一夜之间将卿香楼的繁华喧闹付之一炬,火烧了三天三夜,抬出的十数具尸体早不辨身份,那日的事更成了悬案。她理应谢那场火,烧了她的奴契,她却一点也不开心,因为她又成了孤家寡人。她出资收殓了那具许是赵卿卿的尸首,葬于黄泉坡,并在坟前守了三日,最后体力不支,昏倒路边,也因此她被经商路过的云易尚看见救起,先被安置在云家外宅,不过十日便下聘纳为妾室。命运就像一场大火,烧毁了过往,却也给了她新的开始,只是这开始,是否是她想要的,谁又能说得清呢?
那年是景泰九年壬申,异金以昌昮即汗位,与北胡盖天王浑不厄合围褚安洲,吴遣使议和,割符闇府以北并厷岳山一带于异金,同年开放天府城与北胡通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