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平公主见景宗犹疑,不顾康闾频频摆手示意慎言,反而上前一步,昂首直视天子,言辞恳切而凛然:“皇兄何不先问凌寒霜之女现下如何?这是闻选亲笔医案,诊其脉象玄滑、肝气郁滞、气机逆行,再受刺激恐致神智崩乱。柴育竟将只剩半条命的依依投入刑部大牢,那阴湿之地终日血腥弥漫,刑具森然,常人入内尚且惊惶,何况她一个重伤弱质女子?接连打击之下,纵不丧命,亦将成疯!臣妹知皇兄于其身份尚存疑虑,尚需时间查证,但求先放她出狱,寻静处悉心医治。终究骨肉血亲,臣妹实不忍见她沦落至此。”
景宗面色微沉。章平公主从未如此辞严气正地同他说话,即便昔日为应廉世求情亦未至此。他冷眼审视这个自幼被父皇骄纵的皇妹——她似乎从不匮乏,只需向父皇撒娇便能拥有一切,包括那位驸马。“皇妹是否言过其实?刑部之事,还是交由李丞相处置为宜。”
“臣妹深知后宫不得干政,然此乃家事,自家人处置更为妥当。”
景宗面色愈沉,目光渐转晦暗,心下思忖:章平何以对他遗落民间的女儿如此上心,甚至愿承诺照拂?她究竟所图为何?
书房霎时沉寂如渊,让人压抑无比。章平公主坦然迎视着景宗的审视,不卑不亢,心中却百感交集。当年她素衣披发跪地祈求饶应廉世一命时,景宗高坐龙椅亦是这般冰冷漠然,一句“罪不容赦”便拂袖而去,最终圣旨改斩刑为腰斩。章平公主捧着圣旨指天怒骂,她恨透了景宗的冷酷,腰斩是何等残酷狠辣的极刑!受刑者不会立即死去,要清醒地忍受着躯体分离之痛,还不如砍头来的痛快。她的求情竟换来爱人“不得好死”之果。她亲眼目睹此生至爱生离死别,见他以肘撑地,蘸自身鲜血一笔一画写下十六个“恨”字。监斩官都掩面不忍,泣不成声。
章平公主一字一顿,毫无畏怯:“皇兄乃九五之尊,天之骄子,所思所虑皆系江山社稷。这寻常人家的情分,于天下权重之前,自是微不足道。”
“章平,你放肆!”
玉瑄宫已是掌灯时分,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用完晚膳的应太后抬眼望了一下门外,淡淡问道:“还跪着呢?”
刘尚一面为她捏肩,一面轻声回话:“回太后,已跪整一日了。说是求太后垂怜,向皇上美言,宽恕十公主不敬之罪。”
应太后未答,就着宫女奉上的玉杯抿了口茶,含漱片刻,吐入盂中。刘尚继续揉捏着她的肩,向旁侍宫女递了个眼色,众人方开始撤去余膳。应太后素来节俭,晚膳不过六菜、三点心、二小菜。年岁既长,她偏嗜软糯清淡之物,多以蒸食为主,每样略尝两三口,唯粥饮多用些,故而菜饭剩了大半,一食盒便可装尽。
应太后忽叫住了拎着食盒正要退下的宫女:“等等,哀家那妹妹可怜见的,跪了一天也没进食,把这些赏了她吃吧。告诉她,用完便先回府去,哀家年纪大了,管不动事了,让她也别为儿女事过度操心了。操多了心,也没用,这儿女自有儿女福,管多便是仇。”
门外如太妃听完宫女传话,见食盒中所盛皆是残膳,仍叩谢恩典,跪地将饭菜吃得一干二净,连掉落饭粒亦拾起咽下。饭毕,却仍跪地不起。
应太后隔着门帘望了一眼跪在雨中的如太妃,如太妃低眉垂目,谦卑之态尽显,却反令应太后的目光愈显清寒。
刘尚不敢多言,心下揣度着两姐妹各自心思。他往熏笼添了些炭,屋内升温,门窗紧闭,让人更觉憋闷。
应太后瞥了若无其事的刘尚一眼,蓦地将手炉掷去。刘尚一把接住,窥见太后脸色铁青,便又故意失手让手炉跌落在脚面。炭块迸溅,火星燃及锦缎鞋面,渐成火苗,他也不扑灭,只是直直的挺着身子,静候应太后发话。
应太后叹道:“仔细哀家的屋子!罢了……哀家知你们都是‘好人’。让她回去吧,说来章平这回倒未必有错。莫说那孩子或为皇家血脉,即便寻常百姓受此欺辱,亦不该不问便抓。只是哀家即便出面,章平便能从大理寺放出?儿大不由娘啊……皇帝早已长大了。”
此时刘尚鞋面已烧毁,露出熏黑的脚趾。他忙以汗巾掩盖:“太后的苦心,奴才明白。皇上亦知太后苦心,终究母子连心……”
“呵呵,母子连心?他连的怕是别人的心罢。”应太后慨叹着,往门外看了一眼,“我这妹妹此生说过最诚恳的一句话,便是当年劝哀家‘莫将真心养了仇’。哀家总不信,心想自幼带大的孩子,便无反哺之恩,亦不至反噬。可自萃华宫那位死后,哀家夜夜思及此言。全心为他谋得江山,不知到底是对是错……”
应太后口中的“萃华宫那位”,正是已故秦淑妃。当年应皇后因巫蛊被废,应太后心灰意冷不再问六宫事。景宗遂提议由秦兮樾淑妃协理后宫,应太后亦觉妥当,点头应允。
秦淑妃其时双十年华,正如册封圣旨所言“柔嘉成性,敬慎持躬”,若是有子嗣,定是皇贵妃的不二人选。只可惜她恭谨一生,最后却无端要被赐死,罪名竟是她入宫多年无所出,却心存恶意,思图残害皇嗣。仅凭“思图”二字,就赐了她一条白绫,了断了卿卿性命,她的宫女琥珀泣泪撞柱随主而去。秦兮樾死后无家人收尸,一具薄棺、一身素衣,无供无祭,孤零零停于冷宫多日。终是刘尚不忍,暗中收敛其骨,送至城西莲花庵供奉。应太后后来知晓,反责刘尚多事,杖责二十,命人将尸骨从庵中迁出,于荒地处焚烧,骨灰随意掩埋,不立碑不起坟。几场雨水过后,坟迹全无。可叹一代佳人,生前孤苦,死后成野魂,无人知葬所,无人祭奠,诚为可叹。朝中当时暗议纷纷,皆言定罪秦淑妃连人证俱无,说你该死便该死。虽舆论暂压,然兔死狐悲,知情者侍主时皆战战兢兢。
秦兮樾既死,后宫再无人能越萧汐湄之上。萧汐湄从美人晋昭容、玟妃,至最终成为一人之下的皇贵妃,整整历时十五年。盛宠期间她曾诞二女,皆早夭,世人暗谓乃秦淑妃冤魂索命之报。后萧汐湄密遣人于莲花庵做法事四十九日超度,说来也奇,法事毕后一月竟再度有喜,生下景宗唯一皇子。
刘尚思及此,已然明了太后所虑。他不愿太后再为此烦心,嘱咐月娥好生伺候,自行退至门外,亲自扶起如太妃,温言劝其先回府等候消息,又安排马车相送。
待诸事妥帖,他方得暇出宫,直往候正司去。太后的烦恼亦是他现在的无奈,想到那位尽心栽培的义子或许亦已背叛,他的心中不禁泛起酸楚。是时候,好好问一问张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