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载着毡房人家那沉甸甸的、带着奶香与祝福的离别馈赠,房车像一颗饱含着过往雨露的种子,在无垠的草原公路上,向着东南方向,持续地、平稳地滚动。车轮下的路,仿佛一条渐渐收拢的绳索,将他们从那片极致辽阔、天高地远的边境地带,一寸寸地,拉回到一个更为稠密、更为人烟阜盛的世界。
窗外的景色,在进行着一种缓慢而不可逆转的蜕变。草原那丰腴而深沉的墨绿色,如同退潮般,一点点地让位于大片大片被开垦过的、呈现出规整几何形状的农田。那田畴里,庄稼大多已经收割,裸露着黄褐色的土地,散发着一种与草原腐殖质气息迥异的、更接近于人间灶火的踏实味道。远山的雪线,早已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连山的轮廓也变得低缓、平庸,失去了那种刺破苍穹的、令人敬畏的锐气。
空气中的声音,也变得复杂起来。不再是单纯的风声、水声、牛羊声,开始混杂进拖拉机的轰鸣、远处公路传来的隐约车流声,以及不知名村落里传来的、模糊的鸡鸣犬吠与人语。一种属于“人群”的、熟悉的喧嚣,正从四面八方,隐隐地包围过来。
元宝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环境的变化。它不再总是将头探出窗外,去追逐那些风中陌生的气味,而是更多时候蜷在车内,耳朵却警觉地竖着,捕捉着那些日益增多的、属于人类聚居地的声响。它的眼神里,那属于荒野的自由与不羁,似乎在渐渐淡去,重新浮现出一种对熟悉环境的、温顺的适应。
周凡手握方向盘,目光掠过前方变得愈发平常的景色。心中那股因漫长旅途和极致体验而一直处于高昂状态的、类似探险家的兴奋感,正在如同细沙般,悄无声息地流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满足与淡淡怅惘的、更为复杂的情绪。他知道,旅程,真的快要结束了。
苏念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条哈萨克族儿媳赠送的绣花手帕。她的目光,时而落在窗外那千篇一律的、预示着归途的田垄和村庄上,时而又仿佛穿透了这些,回到了那片冰封的雪线,回到了那座升起袅袅炊烟的毡房,回到了那片刻画着远古生灵的岩壁,回到了风棱石矗立的黑戈壁,回到了闪烁着异域灯火的口岸……那些记忆的碎片,如同散落在时间河床上的五彩石子,在她心底静静地闪烁着微光。
黄昏时分,他们驶入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城镇。这不是他们旅途的终点,却是一个重要的、具有象征意义的节点——从这里开始,他们将彻底汇入通往那座他们出发的、也是即将返回的城市的、车流汹涌的高速公路。
在华灯初上的时刻,他们将车停在城镇边缘一处可以俯瞰点点灯火的高地上。与边境线上那些孤寂的、如同星子般散落的灯火不同,眼前的灯火,是连绵成片的,是璀璨密集的,如同在地上铺开了一条与天上银河争辉的、由人类文明编织的光之河流。那光,大多是明亮的、不带感情色彩的白炽灯或LEd灯,勾勒出高楼、街道、桥梁的轮廓,充满了现代都市的秩序感与疏离感。
这就是“归途的灯火”。
它不再像毡房的炊烟那般,带着具体的温度与人情味;也不再像道班那孤灯如豆般,象征着一种悲壮的坚守。它宏大,辉煌,却也因此显得有些面目模糊,缺乏个性。它代表着秩序的回归,代表着熟悉生活的召唤,也隐约预示着,那段充满了未知与冒险的旅途,即将被收纳进记忆的相册,成为过去。
周凡和苏念并肩站着,望着脚下那片光的海洋,很久都没有说话。元宝蹲坐在他们中间,也望着那片灯火,它的瞳孔里,倒映着这片人间星河的冷冽光芒。
这归途的灯火,像一道明确的界碑,矗立在此刻与过去之间。它用它的辉煌与喧嚣,提醒着他们,远方已然在身后,日常即将重启。心中那份淡淡的怅惘,或许正是对那段即将封存的、无比丰盈的时光,最后的、无声的告别。风,从城镇的方向吹来,带来了汽车尾气、食物香气和无数人声混合的、复杂的城市味道。这味道,熟悉,却又带着一丝久别重逢般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