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海量的影像资料被初步梳理归类,旅途的万千感慨在心潮中几度起伏、渐渐沉淀之后,一项更为浩大,也更为精细的工程,在周凡和苏念这间重新归于平静的公寓里,悄然拉开了序幕——将那近半年的山河岁月、悲欢离合,用文字,一寸寸地,重新开垦和构筑起来。
这不再是随手记录的心情随笔或旅行博文,而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带着体温与呼吸的“行纪”。苏念是这项工程的主力。她将书桌安置在采光最好的窗边,桌上除了笔记本电脑,还堆满了沿途收集的各类资料、地图、票据,以及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写满零散感受的旅行笔记。
敲下第一个字时,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与艰难。如何用有限的、约定俗成的方块字,去捕捉和复现那无边无际的草原带给人的那种胸腔扩张的感觉?如何去描述雪线之上,那种星光冰冷如锥、仿佛能刺穿灵魂的极致寂静?又如何去转述老阿布摩挲糌粑盒时,那深邃眼神里所蕴含的、关于时间与传承的全部重量?
文字,在此刻显得如此贫乏,又如此充满挑战。
她尝试着。从起点丹东开始,那破败出租屋里的绝望,那系统降临时的荒诞与狂喜,那还清债务后“无债一身轻”的虚脱与新生……这些已然有些遥远的情绪,需要通过记忆的钩沉,一点点地打捞上来,晾晒在理性的阳光下,再小心翼翼地嵌入文字的框架里。
写到自己亲手组建“守望者联盟”,记录下老阿布、扎西大叔、卓玛老师和孩子们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时,她的指尖是温暖的,仿佛能透过键盘,触摸到那片湿地冬天里难得的阳光,能听到孩子们围着元宝发出的清脆笑声。写到岩画下与远古先民的无声对话,写到风棱石前对时间刻度的震撼感知时,她的笔触又不自觉地变得沉郁而审慎,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自然与历史的敬畏。
周凡则扮演着第一读者、资料核实者和情感共鸣者的角色。他常常会停下手中的工作,走到苏念身后,静静地看上一段她刚刚写就的文字。有时,他会指出某个地点记忆的微小偏差,或是补充一个被遗漏的、却十分生动的细节——比如元宝在某次陷车时,是如何焦急地帮忙搬运石块的憨态。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看,然后伸出手,轻轻按在苏念的肩上。那无声的按压,是一种理解,一种支持,也是一种共同的沉湎。
元宝似乎也明白这项工作的神圣。它不再像刚回家时那样焦躁不安,而是习惯了在苏念脚边选择一个舒适的位置趴下,伴随着键盘清脆的敲击声,度过一个个安静的下午。偶尔,它会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望沉浸在工作中的苏念,仿佛在询问那些在屏幕上跳动的字符,是否就是在讲述它也曾亲身经历过的、那些奔跑与吠叫的日子。
这文字的疆域,是在回忆与现实的夹缝中,一点点开拓出来的。它不像真实的旅途那样充满不可预知的风景,却有着另一种创造的艰辛与乐趣。每一个词语的选择,每一个句式的斟酌,都是在为那段已然逝去的时光,构建一座可以永久驻足的回望之塔。当白天的喧嚣被夜色滤净,当窗外的城市灯火化作模糊的光晕,只有书桌台灯下这一方光亮的世界里,那些被封存的雪山、草原、戈壁、湿地,正随着文字的流淌,重新获得秩序与生命,在另一个维度上,延展出辽阔而深刻的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