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袋沉甸甸的、来自潮间带的“拾遗”,被周凡妥善地捆扎好,放置在“远舟号”尾部的储物舱里,像一份需要带离这片净土的、沉重的证据。甲板被清理干净,仿佛那些刺眼的异物从未出现过,但心头的印记,却难以轻易抹去。
黄昏时分,他们将小艇划向主岛另一侧一片更为开阔、沙质更为细腻的海滩,据说那里是海龟偶尔会上岸产卵的地方。夕阳的余晖将沙滩染成一片温暖的蜜色,海浪轻柔地舔舐着海岸,发出催眠般的絮语。
就在这片宁静即将被夜幕完全接管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椰林稀疏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衫,依旧是那顶破旧的草帽,依旧是那佝偻却硬朗的身板。
是阿木老人。
周凡和苏念都吃了一惊。在这远离潭门岛数百海里的陌生群岛,竟然能再次遇到这位沉默的渔夫,这概率微乎其微,恍如梦境。
阿木老人看到他们,古铜色的、布满深壑的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惊讶,只是那浑浊而锐利的目光在他们脸上停留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他手里提着的,不是鱼篓,也不是渔网,而是一盏古老的、玻璃罩子已被海风熏得有些朦胧的煤油马灯。
“阿伯,您……您怎么在这里?”周凡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老人抬起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这片沙滩,又指了指墨蓝色的、正在吞噬最后一丝霞光的大海,用那沙哑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巡夜。看看有没有‘客人’来下蛋。”
他的话语简单,周凡和苏念却瞬间明白了。他是在守护这片可能的海龟产卵地。在南海的一些岛屿上,确实有一些世代居住的渔民,会自发地担当起海龟守护者的角色,他们熟悉海龟的习性,会在繁殖季节巡护沙滩,防止偷盗海龟蛋或伤害上岸产卵的母龟。
这是一种古老而沉默的守望,源于对海洋生灵最朴素的敬畏,而非任何外部的指令或口号。
老人不再多言,他找了一块远离高潮线的、干燥的沙地,将马灯轻轻放在身边,然后便坐了下来,蜷起双腿,双臂抱住膝盖,像一个黑色的、凝固的礁石。他的目光投向那片深邃的、开始泛起星光的海面,仿佛在等待一位与他有千年约定的老友。
周凡和苏念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触动。他们没有离开,也没有靠近打扰,只是在离老人不远不近的地方,也默默地坐了下来。元宝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肃穆的气氛,安静地趴在苏念脚边,不再嬉闹。
夜幕彻底降临。星子一颗接一颗地亮起,银河再次横亘天际。没有月亮的夜晚,星光显得格外慷慨,将沙滩和海面照出一种朦朦胧胧的、清冷的光辉。阿木老人身边的马灯并未点燃,它只是一个象征,一个陪伴。
海风带着凉意,吹动着沙滩上稀疏的草茎。远处海浪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被放大,规律而永恒。时间仿佛慢了下来,甚至停滞了。周凡看着老人那如同雕塑般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敬意。
这种守望,不需要言语,不需要见证,甚至可能一夜空等,毫无收获。但它本身就是一种仪式,一种人与海洋、与古老生命之间无声的契约。它对抗的不是具体的盗贼,而是时间,是遗忘,是人类不断膨胀的自我中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两小时。海面上除了星光和浪花,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阿木老人却忽然动了一下,他极慢极慢地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子上的沙粒,提起了那盏未曾点燃的马灯。
他转向周凡和苏念的方向,再次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沉稳地沿着来路,消失在椰林与夜色交织的黑暗中。他来了,他守望了,他离开了。没有结果,亦无遗憾。
沙滩上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但周凡知道,今夜,他目睹了一场最朴素也最庄严的仪式。守望的仪式。这仪式,比任何慷慨激昂的环保宣言,都更具有直抵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