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工作的深入,像用一把精细的梳子,反复梳理着那段纷繁复杂的旅途记忆。而在这个过程中,一些原本被宏大的风景和强烈的情感所掩盖的、细微的“往事的回声”,开始如同深埋地下的泉眼,在寂静的夜里,或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汩汩地涌现出来,清晰得令人心惊。
那可能是一种气味。
某个清晨,周凡在煮咖啡时,水蒸气氤氲升腾,带着咖啡豆焦香的湿热水汽扑在他脸上。毫无征兆地,他猛地想起了在海拔五千米的雪线垭口,那个煎熬的寒夜里,他们为了取暖而短暂启动引擎时,从排气管排出的、带着金属灼热感的尾气味道。那味道与眼前咖啡的香醇截然不同,却同样深刻地烙印在嗅觉记忆里,与那种极致的寒冷和相依为命的无助感,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那可能是一种触感。
苏念在整理衣柜时,手指触摸到那件在边境小镇买的、厚实的羊毛披肩。那粗糙而温暖的质地,瞬间将她拉回到了那个观看傩舞的黄昏。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些戴着狰狞面具的舞者,在尘土飞扬的场院里跳跃旋转,听到了那沉郁的鼓点和苍凉的吟唱,感受到了当时那种混杂着神秘、敬畏与一丝恐惧的、微微发麻的战栗感。
那也可能是一种声音。
楼下的学校传来课间操的音乐声,那机械而富有节奏的旋律,穿过层层阻隔,变得模糊不清。元宝正趴在地毯上打盹,耳朵却下意识地转动了一下。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苏念突然想起了在湿地时,元宝也是这般,常常在看似沉睡时,耳朵却警觉地捕捉着远处黑颈鹤的鸣叫,或是某种小兽穿过草丛的窸窣声。那种属于荒野的、时刻保持警觉的生命状态,与此刻在城市里慵懒打盹的它,形成了微妙的对比。
这些往事的回声,没有逻辑,不讲道理,它们如同隐形的丝线,穿梭在现实的经纬之中,随时可能勾连起一片早已远去的时空。有时,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霓虹闪烁,苏念会突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下一个拐角,出现的不是熟悉的便利店,而是那片闪烁着异域灯火的口岸,或是那家飘着木香的雕刻作坊。
周凡也有类似的体验。在一次商务会谈中,对方侃侃而谈着市场数据与推广策略,他的目光偶尔掠过窗外高楼缝隙间露出的一小片天空,那天空的颜色,会让他瞬间失神,想起戈壁滩上那种毫无遮挡的、近乎发白的蔚蓝,想起在那片蔚蓝下,自己是何等的渺小,又何等的自由。
这些回声,并非都是美好的。有时,也会梦到车辆在暗冰上失控侧滑的惊魂瞬间,或是重温雪原之夜那几乎要将意识冻结的寒冷。但这些略带惊悸的回声,与那些温暖的、壮丽的记忆混合在一起,共同构成了那段旅途完整而真实的质地。
往事的回声,提醒着他们,那场漫长的旅行并未真正结束。它只是化作了无数颗微小的种子,散落在他们意识的土壤里,在某些特定的光照、湿度与气息的催发下,便会悄然发芽,在现实的躯壳内里,生长出另一片隐秘而丰茂的风景。元宝偶尔在睡梦中发出的、含义不明的呜咽或轻吠,或许,也正是它在自己的梦境里,聆听着属于它的、往事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