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辉下航行了一夜,当东方的海平面开始渗出一种如同鲑鱼腹部的、柔和的粉红色时,周凡和苏念竟都有些舍不得这黑夜的离去。但黎明的到来,如同一个沉默而坚定的仪式,不容抗拒。
天色由靛蓝转为鱼肚白,再染上淡淡的金橙。海面平静得异乎寻常,像一块巨大的、微微颤动的琉璃。昨日的狂放不羁仿佛只是一场梦。偶尔有早起的海鸥,像白色的闪电般掠过船舷,发出清亮的鸣叫,划破这清晨的寂寥。
周凡在准备简单的早餐,苏念则拿着望远镜,例行公事般地巡视着海平面。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无垠的蓝色,忽然,在船右前方大约几百米的地方,一道斜射而出的水柱,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水柱不高,在晨光中泛着虹彩,旋即消散。
“周凡!”她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你看那边!是不是……喷水?”
周凡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几步跨到船舷边,接过望远镜。他的心怦怦直跳。镜头里,那片海面似乎恢复了平静,但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存在感,却弥漫在空气中。
就在他们屏息凝视的片刻,一个巨大的、黝黑的、布满藤壶般粗糙疤痕的脊背,缓缓地、几乎是庄严地,破开了琉璃般的海面。那弧线是如此流畅,如此庞大,带着一种史前生物般的古老与威仪。它只是浮现了一瞬,便又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只留下一圈逐渐扩大的涟漪。
“是鲸!”周凡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是座头鲸!”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巨大的身影在附近的海域相继浮现。它们时而露出宽阔的尾鳍,时而扬起如翅膀般巨大的胸鳍,拍打在水面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啪嗒”声,溅起白色的浪花。
但这还不是最令人震撼的。
周凡下意识地关闭了引擎。就在世界陷入一片突如其来的宁静时,一种声音,开始透过船底,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中,不,是传入他们的骨髓里。
那是一种低沉的、悠长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吟唱。时而如叹息,绵长而忧伤,穿越了亿万年的光阴;时而如呼唤,空灵而急切,在寻找着失落的同伴;时而又如乐章,拥有着复杂的节奏和起伏的旋律,宏大而悲悯。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仿佛海水和船体都成了它的共鸣箱,直接敲击在人的心脏上。
这是鲸之歌。
苏念紧紧抓住周凡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她睁大了眼睛,泪水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顺着脸颊滑落。她说不清为什么哭,或许是因为这歌声太过古老,太过美丽,也太过悲伤。它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人类集体潜意识中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那里存放着对海洋最初的敬畏,对生命本源的乡愁。
周凡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想起迟子建笔下,那些鄂温克人与驯鹿、与山林之间那种无声的、却深入血脉的依存与理解。此刻,他仿佛也触摸到了与这些海洋巨灵之间,某种超越物种的、神秘的联系。它们不是动物园或纪录片里的影像,它们是这片蓝色国土真正的主人,用它们的歌声,诉说着人类无法完全理解的、关于流浪、关于家园、关于生命轮回的故事。
元宝也竖起了耳朵,它不安地来回走动,喉咙里发出困惑的呜呜声。这来自深海的低频振动,显然也触动了它作为动物最原始的本能。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在船上,如同朝圣者,聆听着这天地间最壮美的音乐会。鲸群在他们周围时隐时现,歌声时而独唱,时而合唱,交织成一曲生命的史诗。
许久,歌声渐渐远去,鲸群的身影也消失在深蓝色的海水中,仿佛从未出现过。海面恢复了平静,只有阳光洒在上面,碎金万点。
周凡久久没有发动引擎。他和苏念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撼与感动。无需言语,他们知道,刚刚所经历的一切,将成为他们生命中无法磨灭的印记。
这鲸之歌,是海洋送给他们的,比任何系统奖励都更为珍贵的礼物。它告诉他们,这趟航行,所要追寻的,远不止是终点,更是与这广阔世界每一次心跳的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