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里煤油灯的光晕在粗糙的木桌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夏尔站在铺开的大幅军事地图前,手指重重按在标记为“松岩镇”的红色圆圈上。桌旁围坐着“钢铁团”团长米哈伊尔、“先锋团”团长彼得、民兵总队长康泰尔,以及刚从前线赶回的汉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眼睛在灯光下亮得灼人。
“主席批准了升级方案。”夏尔开口,声音因连续熬夜而沙哑,“目标不再是单纯收复边界——我们要拿下松岩镇,切断格罗夫在南部的补给命脉。”
他拿起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划出三道箭头。
“彼得。”夏尔看向满脸络腮胡的先锋团团长,“你的任务是佯攻黑风峡。要大张旗鼓,让格罗夫确信我们主力要打通东进通道。行军途中故意暴露痕迹,遭遇巡逻队就狠狠打,但要放走几个人回去报信——让他们把‘红军主力扑向黑风峡’的消息带回去。”
彼得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演戏我在行。什么规模?”
“全团出动。携带全部迫击炮和重机枪,声势越大越好。”夏尔用铅笔敲了敲地图上黑风峡的位置,“凌晨三点准时发起伴攻,炮火要猛,冲锋要凶,但不要真的强攻隘口——你的任务是吸引敌军注意力,拖住他们至少六小时。”
“明白。”彼得收起笑容,粗糙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六小时,够吗?”
“够。”夏尔转向米哈伊尔。
这位“钢铁团”团长沉默地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左脸颊上新增的一道刀疤在灯光下泛着暗红。他受伤的右肩还缠着绷带,但握笔的左手稳如磐石。
“米哈伊尔,你带钢铁团主力。”夏尔的手指从石鸦镇出发,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虚线蜿蜒向东,绕过黑风峡,最终停在松岩镇西侧的山林标记处,“走野猪沟这条老猎道。全程夜间行军,保持无线电静默。凌晨四点,必须抵达松岩镇外五里处的二号集结地。”
米哈伊尔盯着那条细线,缓缓点头:“野猪沟去年山崩过,有一段要攀岩。”
“工兵连已经提前清理了路线,架了绳索。”汉斯插话,他刚完成对那条秘密通道的侦察,“但只能单人通行,重装备带不过去。”
“不带重装备。”米哈伊尔说,“每人携带三日干粮、双倍弹药,轻装急行。镇内夺取敌军武器补充。”
夏尔赞许地点头,继续部署:“抵达集结地后,等待镇内信号。地下党负责人汉莫会在铁匠铺燃三堆火——看到火光,立即发起突袭。首要目标是粮仓、军械库、电报局,其次控制镇公所和兵营。行动要快,要在格罗夫反应过来之前完成控制。”
“汉莫那边准备如何?”米哈伊尔问。
“内务部三天前已秘密联络。”玛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端着一壶刚烧开的热水走进来,给每个人的搪瓷缸添上,“汉莫发展了七名可靠同志,摸清了镇内布防:常驻守军两个连,约二百四十人,主要驻守镇东兵营;粮仓有一个排看守;西门守备最弱,只有半个班,且哨长是我们的人。”
她将一份手绘的布防图铺在桌上。图纸粗糙,但街道、建筑、兵力标记清晰。
“汉莫是镇里铁匠,手下三个学徒都是苦出身,可靠。”玛丽指着西门位置,“战斗打响后,他们会以‘炉灶故障需要紧急检修’为由接近哨所,控制西门。但时间窗口很小——从他们动手到你们冲进去,不能超过十分钟。”
“足够。”米哈伊尔计算着距离,“西门到粮仓八百米,全速冲锋四分钟。”
会议又持续了半小时。夏尔详细解说了各部队协同时间表、撤退路线、伤员转运方案。最后,他环视众人:“这次战役不同以往。我们不仅要在军事上击败格罗夫,更要在政治上动摇他在葛培省的统治基础。松岩镇有八千居民,大多是佃农和手工业者——拿下这里,就是向全省宣告:红旗不仅能升起来,还能扎下根,还能给老百姓分田、减租、撑腰。”
煤油灯噼啪作响。
“问题?”夏尔问。
无人说话。彼得在检查怀表,米哈伊尔闭着眼睛在脑海中推演路线,康泰尔用铅笔在民兵部署图上做着标记。
“那就行动。”夏尔收起地图,“各自回部队动员。记住,保密高于一切——出发前,任何人不得离开驻地。”
众人起身,军靴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彼得走到门口时回头:“夏尔同志,主席他……”
“还在恢复。”玛丽轻声说,“但意识清醒。他知道这一仗。”
彼得点点头,掀开帘布走进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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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黑风峡方向。
彼得蹲在一块岩石后面,用望远镜观察着隘口处隐约的灯火。身后,先锋团八百余名战士静静潜伏在灌木丛中。迫击炮连已经架设好阵地,六门迫击炮的炮口对准敌军前沿工事。
“团长,巡逻队。”侦察班长匍匐过来,压低声音,“五人,沿小路向东,距离三百米。”
彼得看了看怀表——一点零七分。比预想的早。
“按计划。”他简短下令,“打狠点,但放走两个。”
侦察班长点点头,消失在夜色中。
三分钟后,枪声猝然划破夜空。
先是一声孤零零的步枪响,紧接着是密集的还击——先锋团一个排的战士从埋伏点跃出,机枪扫射,手榴弹爆炸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山林。格罗夫巡逻队显然没料到遭遇如此规模的伏击,慌乱中还击了不到一分钟,便开始溃散。
彼得从望远镜里看到,五个敌兵中有三个倒下了,剩下两人连滚带爬向隘口方向逃去,其中一个甚至在慌乱中丢掉了步枪。
“够了。”彼得对传令兵说,“通知各营,按预定路线后撤五百米,制造主力向西运动的假象。留一个连继续制造动静——唱军歌,生火堆,让敌人相信我们大部队在集结。”
“是!”
枪声渐渐稀疏。山林重归寂静,但那种寂静中弥漫着硝烟和蓄势待发的紧张感。彼得点起烟斗,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在夜色中袅袅上升。
他知道,格罗夫的哨兵此刻正用望远镜盯着这些烟雾,数着山间隐约晃动的火把光点,然后飞奔回营房报告:红军主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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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三十里外的野猪沟。
米哈伊尔走在队伍最前列,脚步轻而稳。月光被茂密的树冠切割成碎片,洒在湿滑的岩石和盘根错节的老藤上。身后,钢铁团一千二百名战士如一条沉默的长龙,蜿蜒穿行在几乎不是路的山隙间。
没有人说话。只有靴底踩碎枯叶的细微声响,金属水壶偶尔磕碰岩石的轻响,以及压抑的呼吸声。
这条路比预想的更糟。汉斯说工兵连清理过,但山崩留下的乱石堆依然险峻。有一段二十米长的斜坡近乎垂直,只能靠绳索攀爬。重机枪和迫击炮的部件拆解后由战士背负,但攀岩时依然艰难。
米哈伊尔在一处稍平缓的坡地停下,举起右拳。整支队伍瞬间静止。
他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和虫鸣,只有远处隐约的枪声——那是彼得在行动。
“休息五分钟。”他压低声音对身后的政委说,“检查装备,特别是炸药和引信。拿下粮仓后,如果守军顽抗,可能需要爆破。”
政委点头,悄声将命令向后传递。
战士们靠坐在岩石边,就着水壶吞咽干硬的杂粮饼。没有人抱怨,但米哈伊尔从那些年轻的面孔上看到了疲惫——连续七天的强行军,昨晚只睡了三个小时,现在又要走这条鬼见愁的山路。
他走到一群围坐的战士旁。借着月光,他认出其中一个是半年前才参军的小铁匠阿廖沙,才十七岁,胳膊上还留着打铁时烫伤的疤。
“团长。”阿廖沙见到他,下意识要站起来。
“坐着。”米哈伊尔按住他的肩膀,在旁边坐下,“怕吗?”
阿廖沙挠挠头:“有点……但不是怕死。是怕完成不好任务。汉莫大叔在镇里等我们呢,要是我们没按时到,或者打不进去……”
“我们会按时到。”米哈伊尔说,“也一定能打进去。”
“您怎么知道?”
“因为汉莫在等我们。”米哈伊尔望向东方,松岩镇的方向,“也因为镇里八千穷苦人,有一大半在等我们——也许他们自己还不知道在等什么,但他们在等。等有人来告诉他们,地可以自己种,粮可以自己留,孩子可以上学,病了可以看医生。”
周围的战士都抬起头,月光下他们的眼睛亮晶晶的。
米哈伊尔站起来,拍了拍阿廖沙的肩膀:“休息好了就继续走。天亮前,我们要让松岩镇飘起红旗。”
队伍再次启程。攀爬最险峻的岩壁时,米哈伊尔亲自在下方指挥,看着战士们一个个拽着绳索向上攀登。有个小战士脚下一滑,差点坠落,被旁边的人死死抓住腰带拉了上来。没人惊呼,只有粗重的喘息和互相拉拽时肌肉绷紧的声音。
凌晨两点四十分,先头连抵达二号集结地——一片隐蔽在山坳中的桦树林,距离松岩镇西墙直线距离五里。
米哈伊尔靠在一棵老桦树上,用望远镜观察镇子。月光下的松岩镇如一头沉睡的野兽,轮廓模糊,只有几点零星灯火——应该是巡夜人的灯笼。西门方向一片漆黑,但他能隐约辨认出门楼的轮廓。
“团长。”侦察连长猫腰过来,“派去接应的同志回来了。汉莫那边一切就绪,西门哨所今晚值班的哨长是我们的人,另外两个哨兵一个是汉莫的侄子,一个可以争取。”
“镇内守军动向?”
“一个连今天下午被调往黑风峡方向——格罗夫上钩了。剩下一个连分散驻守,粮仓一个排,兵营两个排,镇公所一个班。另外还有三十多人的民团,战斗力很弱。”
米哈伊尔点点头。局面比预想的更好。
他再次举起望远镜,死死盯着镇子中央的方向。按照约定,汉莫会在铁匠铺的院子里燃起三堆火——那是行动的最终信号。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怀表的秒针咔哒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米哈伊尔感到右肩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那是过度疲劳的征兆。他强迫自己保持专注,眼睛一眨不眨。
突然,镇子中央的黑暗被戳破了。
一点火光跳跃而起,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三堆火焰在夜色中燃烧,排列成清晰的三角形——约定的信号。
米哈伊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他转向政委,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千钧之力:
“通知汉莫,一小时后,以铁匠铺火光熄灭为号,同时行动。”
政委重重点头,转身消失在树林中。
米哈伊尔再次望向松岩镇。三堆火光在夜色中倔强地燃烧着,像三颗等待燎原的星火。
他按了按胸前口袋——那里装着一面小小的、叠得整整齐齐的红旗,是伊尔莎苏醒后托护士转交给他的,红旗一角还染着她的血。
“天亮前。”他对自己,也对那座沉睡的镇子轻声说,“让这里,变成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