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军事训练在镇外打谷场进行。
新兵连练习射击与战术动作。西蒙的射击天赋立时显现——百步外的标靶,五发四中,其中三发贴近靶心。
“好小子!”负责训练的副连长安德森眼睛一亮,“以前用过枪?”
“随人学过狩猎。”西蒙答得简略。
“猎人?”安德森拍他的肩,“正好,侦察排缺人。你眼力准,枪法稳,又熟悉山林……愿不愿调往侦察排?”
西蒙迟疑片刻。侦察兵意味常需外出,深入敌后,危险,但也意味……更多打探消息的机会。
“我愿意。”他说。
“好!明日便去侦察排报到!”安德森欣然道,“不过今日仍须完成基础训练。全体注意,匍匐前进——”
西蒙伏身,肘膝并用,于尘土中向前爬行。动作笨拙,但他做得认真。因为他知晓,这些看似简陋的基础,战场之上便是保命之术。
训练间隙,他听见两名老兵闲谈。
“……当年在帝国军,长官动辄鞭笞,军饷还被克扣。有次我发高热,士官长说我装病,一鞭抽来……”
“咱们这儿不同。上回我负伤,医护兵每日换药,连长还将自己的鸡蛋省给我。”
“是啊,当兵这些年,头一遭觉得……像个人。”
西蒙默默聆听,擦拭枪械。他想起了监狱看守,想起了法庭上那些冷漠面孔,想起了出狱后那些朝他吐唾沫的村民。
在这名为红军的地方,他第一次未被视作“窃贼”,未被视作“刑释者”,未被视作……低人一等的存在。
他只是西蒙,一个枪法不错的猎人,一个识字的士兵,一个……或许有用之人。
黄昏时分,晚霞浸染西天。
西蒙下了哨,未直接回营房,而是前往镇中新设的“民众接待处”。那里人群拥挤,有的反映情况,有的求助,有的探询分田政策。
他立于门外观望片刻。接待的红军文官极有耐心,逐一倾听、记录,能解决的当场处置,不能解决的承诺上报。一名老妇拉着文官的手哭泣,说儿子被格罗夫总督的兵抓走,文官一面安慰,一面详询时间、地点、相貌特征,承诺设法打探。
西蒙心跳快了几拍。
他挤入人群,待老妇言毕,才走到文官面前。
“同志,”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我想……打探一人。”
文官抬头,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态度温和:“请讲。”
“我姐姐,名叫安娜·菲尼克斯,约是……十年前居于北风村一带。带着三个儿子,长子当时八岁。后来……后来我便不知了。”西蒙说得艰难,“我曾入狱,出狱后便寻不见她们。”
文官认真记录:“北风村……现处敌占区。不过我们正在那一带发展地下组织。您姐姐有何特征?”
西蒙努力回忆:“她……左眉有颗小痣。说话声轻,爱唱一首古谣……叫《月光下的磨坊》。她长子,名叫汉斯,右足微跛,幼时摔伤所致。”
“好,我皆记下了。”文官合上簿册,“同志,我们目前情报网尚不完善,尤其敌占区。但我可保证,但凡有相关消息,必第一时间通知您。您在哪个连队?”
“新兵三连,明日调侦察排。”
“侦察排?那正好。”文官眼睛一亮,“你们常需外出活动,自身亦可留意打探。不过需注意安全,勿暴露身份。”
西蒙点头,心中涌起复杂情绪——有希冀,也有忐忑。这么多年,他首次将寻姐之事正式托付于一个组织,而非自己盲目寻觅。
走出接待处,天色已暗。镇中燃起火炬与油灯,红军战士开始夜间巡逻。街角,宣传队点燃篝火,几名战士正教孩童唱新歌:
“赤旗扬,军号亮,子弟兵,赴疆场……”
曲调简单,歌词直白,但孩童们学得卖力,清脆童声在暮色中传得很远。
西蒙立于阴影里,凝望许久。
他想起了儿时,姐姐亦是这般教他唱歌。那时虽贫穷,但夜晚一家人挤在破屋中,姐姐哼歌哄侄子们入睡,炉火噼啪,墙外风雪呼啸,屋内却有微弱暖意。
后来,那点暖意也消散了。
他转身,朝营房走去。步伐比来时轻快些许。
夜晚,班务会议。
约克总结一日工作,表扬训练刻苦者,也批评个别纪律松懈者。随后让众人发言,分享感想。
轮至西蒙时,他沉默良久。
“我……”他开口,声音低沉,“我曾以为,这世道便是如此。贵族享乐,贫民受苦,谁敢反抗,便遭抓捕、囚禁、处死。我坐过牢,十年,因偷药救外甥。”
战士们安静聆听。
“出狱后,我想憎恨所有人。恨那些不给我姐姐药的人,恨那些抓我的人,恨那些轻视我的人。”西蒙的手在膝上攥成拳,“后来遇到我老师,他教了我许多,但有些事,我仍不明白。”
他抬首,目光扫过战友们的脸庞——那些年轻、黝黑、带着好奇与关切的面孔。
“这两日,在此处,我似乎开始明白了。”他说道,语速缓慢但字字清晰,“明白了为何那些贵族惧怕我们,明白了为何穷人愿协助我们,明白了……明白了我们手中的枪,究竟为何而持。”
非为欺压,非为掠夺,非为私怨。
是为让如他姐姐那般的人,无需再跪于修道院诊所前叩首;让如他那般的少年,无需再为救亲人行窃;让这世间,少些家破人亡,多些篝火旁的歌声。
“我只说这些。”西蒙结束发言。
约克走来,重重拍他的肩:“说得好。西蒙同志,欢迎你加入革命队伍。”
那一刻,西蒙感到胸腔中那团沉寂多年的火焰,终于寻得方向,开始稳定、持续地燃烧。
深夜。
西蒙躺于通铺上,听着身侧战友们均匀的呼吸。窗外,松岩镇的夜很静,只有远方哨兵换岗时短促的口令声。
他闭目,却未即刻入睡。
明日,他便要去侦察排报到。那意味更危险的任务,也意味……更接近寻找姐姐的可能。
他摸了摸贴身衣物内的一样物件——一枚锈蚀的顶针。那是姐姐的,他当年偷药被捕时从姐姐手中拽下,在狱中藏了十年。
“姐姐,”他在心中低语,“我寻到了一条路。一条……或许能让你、让外甥们、让许多如我们一般的人,得以安然生存之路。”
“我会找到你。一定。”
窗外,弦月升至中天,清冷月光洒在松岩镇的屋顶,洒在飘扬的赤旗上,洒在这片正缓慢苏醒的土地上。
而在这片土地上,一个曾经的囚徒、曾经的猎人、如今的红军战士,正完成他生命中最关键的转变——从对世界的憎恨,走向对光明的追寻;从孤独挣扎,走向集体奋斗;从仅想寻觅亲人的迷茫者,走向一名开始理解并认同革命信念的战士。
长夜漫漫,前路迢迢。
但黎明,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