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秋,终于冷透了。宫墙下的梧桐叶堆了半尺厚,被风卷着贴在朱红门上,像层沉默的痂。陆寒州朝堂卸权的消息,比这秋风传得更快 ——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停了 “陆小公子救驾” 的段子,改说 “功臣急流勇退” 的典故;勋贵府邸的门房们私下议论,说镇国公府的马车,三天没出过门了。
三日后的清晨,镇国公府的门被轻轻叩响。不是往日的车马喧哗,只有内侍监总管带着两个小太监,捧着一卷明黄圣旨站在台阶下。圣旨的卷轴裹着织金云纹,边角沾着宫墙的霜气,触手冰凉。
陆寒州和沈清辞穿着朝服,在正厅跪接。总管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公陆寒州忠谨持重,朕心甚慰。准卸京畿卫戍副指挥使之职,由永宁侯接任;北境非核心防区管辖权,交兵部统筹。然北境边防事关重大,仍命寒州总览策应,保留镇国公爵位及太子太保衔。另,沉星勤勉好学,伴读之职乃朕亲点,照旧履职。钦此。”
“臣,领旨谢恩。” 陆寒州叩首时,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衣角 —— 这道旨意,像把尺子,精准量出了 “信任” 与 “忌惮” 的边界:收走实权,留着核心兵权,既安了朝臣的 “藩镇” 心,又没断陆家的根基。
送走进内侍,沈清辞才敢松口气,指尖抚过圣旨上的墨迹:“陛下终究是念着旧情,没让我们太难做。”
陆寒州却把圣旨轻轻放在案上,指腹摩挲着卷轴边缘的磨损:“不是念旧情,是权衡。他留着北境兵权,是需要我镇着边患;收走京畿之权,是警告我别碰皇权核心。清辞,你看这‘照旧履职’四个字 —— 既是安抚,也是把星星放在宫学这个风口上,让所有人盯着。”
他抬头看向窗外,院中的老槐树落了最后一片叶,光秃秃的枝桠刺向铅灰色的天:“接下来,我们得比从前更小心。府里的用度减一半,‘北雪初晴’那边,只留春桃和秋菊对接核心消息,其余的记录,都烧了。”
镇国公府的门庭,很快就冷了下来。往日里排队送礼的车马不见了,只有扫街的老仆,每天清晨能扫出满院的落叶。陆寒州每日辰时去兵部点卯,穿着素色常服,手里提着个旧布包,里面装着交接的文书,遇上同僚,只点头问好,不多说一句话。
有次兵部尚书留他喝茶,提起朝堂变动,叹道:“寒州,你这步退得聪明。”
陆寒州捧着茶杯,茶烟袅袅模糊了他的神色:“不是聪明,是本分。臣子的权,本就是陛下给的,收回去,也是应当。”
回到府中,他便关在书房里,要么翻读北境的军报,要么对着舆图标注边防要塞。沈清辞偶尔进去送茶,能看见他指尖在 “雁门关” 三个字上反复划过,眼底藏着对边患的担忧,却再没提过朝堂的纷争。
只有军中的老弟兄,偶尔会夜里悄悄来拜访。比如曾跟着他守过北境的赵将军,每次来都提着两坛烈酒,两人在书房里喝到深夜,不说权谋,只聊当年在雪地里啃冻馒头、跟北戎骑兵厮杀的日子。
“将军,您放心,北境的弟兄们都记着您的好。” 赵将军临走时,拍着陆寒州的肩,声音压得低,“兵部派去的新将官,要是敢瞎指挥,弟兄们会给您递信。”
陆寒州只是拍拍他的手,没多言 —— 他知道,这份情分是底气,却也是不能外露的锋芒。
陆沉星回到宫学时,恰逢早读课。他推开书斋的门,原本嘈杂的读书声陡然低了半分 —— 有人低头盯着书页,假装没看见;有人偷偷抬眼打量,眼神里有好奇,有疏离,还有几分幸灾乐祸;只有五皇子,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走过来,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五皇子的手带着少年人的暖意,语气里满是担忧:“沉星,你可算来了!我听说朝堂上的事,担心坏了!你父亲没事吧?”
陆沉星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心里像被暖炉烘了一下,摇了摇头:“劳殿下挂心,父亲一切安好。只是交接些差事,没什么大事。”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书囊,拿出《资治通鉴》—— 书页上的批注还是之前的,墨迹干透了,却没半点凌乱。早读时,太傅提问《左传》里的 “城濮之战”,他站起来回答,思路清晰,从战术讲到人心,语气平稳得像没经历过家中变故。
下课后,有个之前总跟着三皇子起哄的宗室子弟,故意路过他的座位,撞了一下他的书箱。书箱里的笔滚出来,那子弟却没道歉,反而撇了撇嘴:“有些人啊,父亲失了势,还赖在宫学里……”
陆沉星没抬头,只是弯腰捡笔,指尖捏着笔杆,稳稳的。五皇子却气红了脸,上前一步:“你胡说什么!沉星的伴读之职是父皇亲点的,轮得到你置喙?”
那子弟见五皇子护着他,悻悻地走了。陆沉星才抬起头,对五皇子笑了笑:“殿下,别跟他一般见识。读书要紧。”
他的平静,不是装出来的 —— 父亲的退让让他明白,口舌之争没用,只有自己站得稳,才不会被流言打倒。接下来的日子,他依旧每天最早到书斋,最晚离开,太傅布置的实务卷宗,他批注得比从前更细致;骑射课上,他的箭法愈发精准,连教骑射的将军都忍不住夸他:“沉星这稳劲,比许多成年将士都强。”
顾府的书房里,烛火映着顾云卿的脸。他手里拿着幕僚递来的纸条,上面写着陆家近日的动向 ——“陆寒州每日兵部点卯,无异常;陆沉星宫学如常,与五皇子交好;北境旧部夜间拜访,未留把柄。”
“陛下这步棋,走得妙啊。” 顾云卿把纸条放在烛火边,看着纸角慢慢蜷曲,烧成灰烬,“留着陆寒州的核心兵权,既用他镇边患,又让他没法作乱;让陆沉星继续当伴读,既安了陆家的心,又把这孩子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
幕僚站在一旁,低声道:“公子,那我们接下来…… 还动陆家吗?”
“动?” 顾云卿轻笑一声,指尖敲着桌面,节奏慢而沉,“陛下都亮了态度,我们再动,就是打陛下的脸。陆寒州现在像头受伤的老虎,看着收敛了爪牙,其实耳朵竖得比谁都尖,我们碰不得。”
他走到窗边,看着院中的落叶被风卷走,眼神冷了几分:“不过,这次我们也没输。陆寒州丢了京畿兵权,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弱了;陆沉星虽还在宫学,却成了众矢之的 —— 只要他稍有行差踏错,之前的流言就会卷土重来。”
他顿了顿,忽然提起:“东宫那边,太子监国后,跟几位阁老的矛盾越来越明显了吧?”
幕僚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公子是想…… 把目光放在储君之争上?”
“不然呢?” 顾云卿转身,拿起桌上的茶杯,茶已凉透,“陆家暂时动不得,可东宫的水,比我们想的还深。五皇子得陛下喜欢,太子又忌惮他,我们若能……” 他没说完,却露出了一抹算计的笑。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棂 “吱呀” 响,像在为这新的阴谋伴奏。
夜深了,镇国公府东厢房的灯还亮着。陆沉星坐在桌前,手里拿着父亲给他的北境军报,上面记录着边军的冬衣储备、烽燧巡查情况。他拿起笔,在空白处写下自己的看法:“雁门关冬季风大,烽燧的柴火需提前运至,可派当地百姓协助,以粮换工,既省军力,又安民心。”
字迹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却写得格外认真。他抬头看向窗外,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纸上,像层薄霜。他想起父亲说的 “静水流深”—— 表面越平静,底下的暗流越汹涌,唯有沉下心,才能看清方向。
书房里,陆寒州和沈清辞也没睡。两人对着一盏暖炉,看着儿子房里的灯光,相视一笑。沈清辞轻声道:“星星长大了,比我们想的还稳。”
陆寒州点头,目光落在暖炉里跳动的火星上:“是啊,经历了这些,他会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握有多高的权,而是在低谷时不慌,在高处时不傲。”
夜色渐浓,帝都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有镇国公府的两盏灯,亮到了后半夜。一盏映着少年苦读的身影,一盏藏着父母守护的温情。这平静的日子,像层薄冰,底下是没停过的暗流,可陆家的人都知道,只要他们同心,再深的暗流,也能渡过去。
而远方的北境,风正卷着雪,烽燧的火亮了起来;东宫的书房里,太子还在对着奏折皱眉;顾府的阴影里,新的算计还在酝酿 —— 这场围绕着陆家的较量,没有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更安静的方式,在静水下,慢慢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