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推动三司会审的暗流,终究冲破了表面的平静,化作了朝堂之上正式的奏请。以周御史为首的数名官员联名上奏,言及陆寒州一案关系重大,牵涉边镇大将清誉及国法纲纪,非三司会审不足以昭示公正,平息物议。
这一次,病愈后精神不济的皇帝,在短暂的沉默后,竟准了所奏。旨意下达:着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即日筹备,择期公开会审镇国公陆寒州涉嫌滥杀、欺君一案。
消息如同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帝都。镇国公府门前原本稍有松懈的窥视目光,骤然变得密集而锐利,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真正的狂风暴雨,终于要来了。
府内,陆寒州接到旨意时,正与陆沉星在书房推演沙盘。他放下手中代表敌军的小旗,面色平静无波,只对前来禀报的管家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是骤然绷紧的弦。陆沉星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周身那股内敛的气息变得更为凝实,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他知道,父亲等待的,或许就是这个将一切摊开在阳光下的机会,尽管这机会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星星,”陆寒州转向儿子,目光如炬,“三司会审,便是最终的战场。所有的谋略、准备,都将在那一刻见分晓。你怕吗?”
陆沉星迎上父亲的目光,清澈的眸子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专注与坚定:“父亲,孩儿不怕。真理越辩越明,我们既无过错,何惧公审?”
“好!”陆寒州重重一拍他的肩膀,“那从今日起,你便随我一同,准备‘迎战’。”
接下来的日子,书房变成了临战的指挥所。陆寒州不再讲授宽泛的道理,而是开始进行极其针对性的“庭审”预演。他扮演主审官、对方御史,抛出各种可能的刁钻问题、陷阱证词,让陆沉星尝试应对、辩驳。
“陆国公,胡三指认你为掩盖与萧氏牵连,下令屠杀降卒村民,你作何解释?”(陆寒州模拟主审官,语气严厉)
陆沉星略一思索,沉声应答:“回大人,黑山平叛,乃臣奉旨而行,一切行动皆有据可查。所谓与萧氏牵连,纯属子虚乌有,当年萧氏势大,若真有所牵连,陛下与朝廷岂能毫无察觉?至于胡三,此人乃矿场恶徒,负罪在逃,其言不足为信。臣当年所为,皆为迅速平定叛乱,避免战火蔓延,危及更多无辜。战后亦曾上书请求减免当地赋税,安抚流民,此心可鉴日月!”
“巧言令色!纵然胡三有罪,其所见所闻岂能全是虚构?数百条人命,岂是你一句‘平定叛乱’便可轻轻揭过?”(陆寒州模拟对方御史,咄咄逼人)
“大人!”陆沉星声音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战时军令,非同儿戏!叛军依托矿场负隅顽抗,若不果断处置,一旦其与外界勾结,或挟持人质,后果不堪设想!臣下之令,是为保全大局,是为尽快终结乱局!若因此而被诟病,臣无话可说,但绝不容人歪曲事实,污臣以掩盖私罪之名!请大人明察,当年参与平叛之将士众多,可逐一询问,看臣是否有半句虚言!”
他的回答,既有对宏观局势的把握,又有对细节证据的强调,更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寻求更多证人,而非纠结于胡三一人之词。一次次模拟,陆沉星的反应越来越迅捷,逻辑越来越缜密,言辞也越来越犀利,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锐气,让陆寒州都暗自心惊。
沈清辞则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状态。她是信息汇总的中心,也是后勤保障的总管。墨痕那边依旧没有确切消息传回,每一日的等待都显得格外漫长。但她不能将焦虑表露出来,必须稳住阵脚。
她调动了“北雪初晴”所有可靠的资源,不仅密切关注着三司筹备的进展、各位主审官的背景与倾向,更开始着手梳理所有能间接证明陆寒州清白的线索。她翻找出当年陆寒州平定黑山后,请求减免赋税的奏疏副本(通过特殊渠道留存),整理出当年受惠村庄耆老可能提供的证言(名单由陆寒州回忆提供),甚至开始留意朝中那些虽未明确支持陆家,但素来正直、可能在三司会审中保持公允的官员动向。
同时,她按照陆沉星之前的建议,通过安国公夫人等渠道,委婉地向宫内传递了“陆家期盼公正会审,相信陛下圣明,唯恐有人借机壅蔽圣听”的信息。她不知道这能起到多大作用,但这是目前唯一能做的、试图影响陛下判断的努力。
内宅的管理也需更加精细。她不动声色地加强了府内的巡查,尤其是夜间,防止任何人在此关键时刻潜入府中栽赃陷害。她对府中仆役的管控也更为严格,但同时,她也私下里对几位多年的老人给予了更多的安抚和赏赐,稳定着核心的人心。
她看着书房里日夜不熄的灯火,看着丈夫眉宇间难以化开的凝重,看着儿子迅速消瘦却目光灼灼的脸庞,心中如同压着巨石。但她不能倒下,也不能慌乱。她将所有的担忧与疲惫都深深埋藏,只在无人时,才会对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轻轻叹一口气,然后迅速整理好情绪,再次投入到纷繁的事务中。
这天夜里,陆沉星结束了一天的“演练”,回到自己房间,却没有立刻睡下。他坐在书桌前,铺开纸张,开始凭记忆默写《刑统》中关于证据采信、证人资格审查的条款,以及前朝几起着名冤案平反的记载。他知道,理论上的准备再充分,也需要落到最坚实的法律条文和历史借鉴上。
沈清辞端着一碗温热的安神汤进来,看到他伏案疾书的背影,灯光勾勒出他单薄却挺直的脊梁。她没有打扰,只是轻轻将汤碗放在桌上,替他挑了挑灯芯,让光线更亮一些,然后默默退了出去。
站在门外,她听着里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心中五味杂陈。有心疼,有骄傲,更有一种仿佛看到幼鹰在暴风雨来临前,奋力振翅的震撼。
山雨欲来风满楼。三司会审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帝都上空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镇国公府如同一艘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大船,船长运筹帷幄,年轻的继承人在疯狂学习着驾驭风浪的技巧,而女主人,则死死地把着舵,确保这艘船不会在风暴降临前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