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在冬晨的冷雾里泛着暗哑的光。门廊下的铜灯没点,只有两盏褪色的红灯笼挂在檐角,被风卷得轻轻晃,像垂着头的沉默。扫阶的老仆握着竹扫帚,动作放得极轻,生怕扬起的落叶惊扰了这份刻意的安静 —— 自陆寒州交了京畿兵权,这里连麻雀都来得少了,往日里车马碾过青石板的脆响,如今只剩风卷落叶的 “沙沙” 声,裹着寒意,贴在门上,像层薄霜。
内院的回廊下,沈清辞正捧着本庄园账册,指尖拨着竹制算盘,算珠碰撞的声音轻得像雨滴。账册上的墨迹是新的,记着 “东庄减少雇工三人”“西庄缩减年礼开支五十两”—— 自陆寒州卸权后,府里的用度砍了近半,连她最爱的兰草,都只留了窗边两盆,其余的全移栽到了城外庄园。
“夫人,采买的布料回来了。” 春桃提着个青布篮,篮里裹着几匹素色棉布,“没去西市,去了东市的‘老布坊’,掌柜的是咱们的老主顾,没多问。”
沈清辞抬头,接过布篮,指尖抚过粗布的纹路:“好。让针线房做些素色衣裳,给星星和老爷换着穿 —— 别用锦缎,太惹眼。” 她顿了顿,又道,“‘北雪初晴’那边,最近别递书面消息,让秋菊每隔三日去铺子里一趟,口耳相传就好。”
春桃点头应下,转身时瞥见书房的窗缝里漏出的光 —— 天还没亮透,陆寒州已经在里面了。
书房里,陆寒州正站在舆图前,指尖划过 “雁门关” 的标记。舆图是他亲手绘制的,比兵部的更细,连 “每五里一个烽燧”“每十里一口水井” 都标得清清楚楚。他的指腹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蹭过 “北戎部落” 的标注时,动作慢了半分 —— 昨夜北境老部将来信,说兵部派去的新将官不懂边情,竟想把烽燧往平坦处挪,差点坏了防御布局。
“叩叩叩 ——” 门被轻敲,沈清辞端着杯热茶进来:“别太劳神,早饭快好了。”
陆寒州回头,接过茶杯,热气漫过他的眉眼,掩去了眼底的锐利:“没事。看看舆图,心里踏实。” 他把茶杯放在案上,案头堆着兵书,书页间夹着张纸条,写着 “西南染料:苏木、茜草,粮行收药材:当归、防风”—— 那是沈清辞刚递给他的,来自 “北雪初晴” 的消息。
宫学的书斋里,晨读的声音刚落,陆沉星就被五皇子拉到了廊下。五皇子手里攥着本《孙子兵法注疏》,脸上带着气:“沉星,你刚才没听见?赵瑜他们在背后说你‘父亲失了权,还占着伴读的位置’,太过分了!”
陆沉星正翻着书,闻言只是指尖顿了顿,继续往下看:“听见了,没在意。”
“怎么能不在意?” 五皇子急了,抓住他的胳膊,“我去跟他们理论!”
“别去。” 陆沉星抬头,看向廊外的梧桐树 —— 叶子落光了,枝桠刺向天空,“父亲说,‘口舌之争赢不了什么,不如多认几个字,多懂些道理’。”
五皇子愣了愣,看着陆沉星平静的侧脸,忽然叹了口气:“你比我沉稳多了。” 他把书递过去,“这是我皇叔给我的孤本,你看看,里面有‘地形篇’的注解,写得比太傅讲的还细。”
陆沉星接过书,指尖触到蓝布封面,心里暖了暖 —— 在这满是疏离和窥探的宫学里,五皇子的友谊,像杯温茶,能驱散些寒意。
可这份暖意没持续多久。散学时,陆沉星坐上马车,刚走了两条街,驾车的老护卫就低声道:“公子,后面有辆青篷马车跟着,跟了三条街了,车帘一直垂着,看不清里面的人。”
陆沉星掀起车帘一角,瞥见那辆马车的车轮 —— 车轮上沾着泥,像是从城外庄子来的。他放下车帘,声音平稳:“知道了,不用管。到了府门前,让护卫多留点心。”
马车继续前行,青篷马车不远不近地跟着,像个影子,贴在身后,带着无声的压力。
麻烦,很快就从暗处摆到了明面上。
三日后,京郊东庄的管事匆匆来报,脸色发白:“老爷,夫人,邻庄的张大户,说咱们庄的田界占了他家半亩地,带着人要重新丈量,还请了县衙的小吏来,态度硬得很!”
沈清辞正整理账本,闻言手一顿,算珠掉在账册上:“半亩地?去年丈量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占了?”
“是张大户说,他家的老地契上标着,田界该往咱们这边挪半亩。” 管事急道,“那小吏也帮着他说话,说‘按老地契来,错不了’。”
陆寒州坐在一旁,端着茶杯,神色平静:“让他们量。真占了,就还回去;没占,也别争执 —— 给县衙送些薄礼,让他们别太为难庄里人。”
“可是老爷,那半亩地是上好的水田,能产不少粮食呢!” 管事急了。
“粮食是身外之物。” 陆寒州放下茶杯,“比起田产,咱们现在更需要的是‘安静’。”
可安静没维持多久。又过了几日,西庄的管事来报,说庄子的水源被上游的李家庄截了,“他们说要修水坝,暂时断水,可这一断,庄里的菜田就快干了!”
陆沉星正好在旁,听了忍不住问:“父亲,我们为什么不跟他们争?这明明是故意刁难!”
陆寒州看着儿子,招手让他过来,指着舆图上的 “京郊庄子”:“星星,你看,这些庄子加起来,也抵不上北境一座烽燧重要。他们抢半亩地、断几天水,是想让我们急、让我们乱 —— 我们一乱,就容易出错,一出错,就给了别人拿捏我们的把柄。”
他顿了顿,指尖点在 “东庄” 的位置:“我已经让人把东庄那半亩水田,低价转给张大户了。再忍忍,等时机到了,这些都会回来的。”
陆沉星看着父亲深邃的眼睛,忽然懂了 —— 这不是认输,是蓄力。像北境的士兵,在寒冬里缩着身子,是为了开春时更有力地冲锋。
夜色渐深,镇国公府的灯亮了三盏 —— 书房、内室、东厢房。
东厢房里,陆沉星坐在灯下,默写《孙子兵法》。他的笔锋比以前更稳,“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这行字,写得格外用力。窗外传来巡夜护卫的脚步声,轻得像猫,那是墨痕安排的人,防着顾家的暗探。
内室里,沈清辞正和秋菊说话。秋菊手里拿着个布包,里面裹着些深褐色的染料:“夫人,这是‘北雪初晴’铺子里收的西南染料,苏木和茜草,比往年多收了三倍。还有粮行,最近在收当归、防风,都是些治风寒的药材,收得急,价格也高。”
沈清辞拿起一块染料,放在灯下看 —— 颜色深褐,像晒干的血。“顾家买这些做什么?” 她皱着眉,“染料染布,药材治病,看着不相干,可买得这么急、这么多,肯定有问题。”
她拿着染料去书房,递给陆寒州。陆寒州捏着染料,放在鼻尖闻了闻:“苏木除了染布,还能做止血药;防风能治风寒,也能配别的药……” 他眼神沉了沉,“让下面的人盯着西南来的商队,看看这些染料和药材,最后运到了哪里 —— 别惊动他们,远远看着就好。”
沈清辞点头:“我知道了。”
书房里的灯,亮到了后半夜。陆寒州站在舆图前,指尖在 “西南” 和 “北境” 之间画了条线 —— 顾家在西南买染料药材,在京郊扰庄子,在宫学派暗探,这些看似零散的动作,像颗颗棋子,正在悄悄布一张网。
东厢房的灯也亮着。陆沉星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顾家府邸的方向 —— 那里的灯也亮着,像颗藏在暗处的眼睛。他握紧拳头,心里清楚,这场蛰伏不会太久,暗涌之下,总有一天会掀起大浪。
巡夜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咚 —— 咚 ——”,敲在寂静的夜里,像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悄悄倒计时。镇国公府的人都在等,等一个时机,等一场较量,等那沉在水下的暗涌,终于露出锋芒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