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营帐内,烛火燃至深夜。
沈娇娇揉着发涩的眼睛,强打精神坐在宽大的御案之后,面前是两摞几乎要挡住她视线的奏章。
一摞是萧烬夜间抽空处理过的,朱批凌厉,字迹瘦硬,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另一摞,则是需要她在白日里,顶着“皇帝”的身份,亲自批复的。
模仿萧烬的笔迹,对她而言,不啻于一场酷刑。
萧烬的字,是自幼在严师督导下,于无数个日夜中磨砺出来的。铁画银钩,风骨嶙峋,每一笔都带着属于帝王的威仪与孤高,即便是在匆忙间批示,也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而沈娇娇的字……若硬要形容,那便是螃蟹喝醉了酒在雪地里撒欢——
不仅歪歪扭扭,深浅不一,还时常因控制不好蘸墨量,要么干涩得刮纸,要么饱胀得化开。
起初几日,她写出的朱批,不是一团团模糊不清、需要臣子连蒙带猜才能领会“圣意”的红疙瘩,就是笔画扭曲、结构散乱到让饱读诗书的翰林院学士看了都要怀疑人生的“天书”。
一份关于江南文教事宜的奏折上,她本想批个“知道了”,结果“知”字写得上下分离,“道”字更是糊成一团,差点被理解成“扔了”。
然而,忍耐终究是有限度的。
那日,一份加急奏折,被八百里加急送入营中。事态紧急,沈娇娇不敢怠慢,立刻展开批阅。奏折内容清晰,只需一个清晰明确的“准”字,便可启动整个调粮程序。
许是连日疲惫,许是心头紧张,沈娇娇提起朱笔时,手腕竟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抖!笔下那个关键的“准”字,左边两点糊在了一起,右边“隹”部更是写得歪斜欲倒,最后一笔竖弯钩更是因为用力过猛,带出了一大坨多余的墨迹,生生将一个决定大军肚皮的批语,写成了介于“准”、“准”和某种抽象墨团之间的、意义不明的存在。
若按此发出,地方官员如何解读?
是准?
是不准?
还是陛下另有深意?
贻误军机的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沈娇娇自己都看着那团糟心的红色墨迹发愣时,意识深处,传来一声极重、极沉,仿佛承载了无尽煎熬与忍耐的叹息:
【……从今日起,每日处理完政务,加练书法一个时辰。朕亲自监督。】
沈娇娇:“!!!”
于是,沈娇娇水深火热的“书法特训”生涯,正式拉开帷幕。
每日,她必须拖着同样疲惫的身躯,移步到营帐内那张专门为她准备的书案前,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下,咬牙切齿地开始跟那支仿佛有自己想法、专门与她作对的毛笔进行艰苦卓绝的搏斗。
铺开上好的宣纸,研好浓淡适宜的墨汁,萧烬化身为有史以来最严苛、最不近人情的书法先生。他的意识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时刻监控着她手腕的每一次运转,笔尖的每一次起落。那点评,冰冷、精准,且毫不留情:
【手腕虚浮无力,如同风中蒲柳。用力!下沉!】
【起笔尚可,行笔拖沓,收笔更是绵软无形!笔锋!注意笔锋!】
【此字结构松散,重心不稳,东倒西歪,成何体统?重写。】
【……这一横,歪若蚯蚓。这一撇,钝如柴棍。整体观之,毫无间架可言。撕掉,全部重写。】
【重写!】
沈娇娇写得手臂酸麻肿胀,指尖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感觉比跟着王铁柱扎两个时辰马步还要累上十倍。
可摊在面前的宣纸上,那些字迹却依旧是“群魔乱舞”,进展甚微。她骨子里是个习惯了硬笔书写和键盘敲击的现代灵魂,对这种需要极高技巧和控笔能力的软毫毛笔,简直深恶痛绝。
“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在连续写废了十几张宣纸后,沈娇娇终于崩溃,将手中那支仿佛重若千钧的紫毫笔往笔山上一扔,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瘫软地趴在了冰凉的紫檀木书案上,发出绝望的哀嚎,
“这根本就是反人类的设计!比上阵跟北狄蛮子打架还累!萧烬!你的要求也太高了!这根本不是短时间能练出来的!有本事……有本事你自己来写啊!”
她这纯粹是气急败坏之下的口不择言,是发泄,是摆烂,根本没指望能得到任何回应。
然而,意识里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酝酿了片刻后,竟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清的,带着某种破罐子破摔意味的回应:
【……好。】
沈娇娇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好”字意味着什么,下一秒,她正准备继续抱怨、甚至想偷偷把墨汁泼掉的手臂,突然——不受控制地自己动了起来!
一股微凉、却异常沉稳厚重的力量,仿佛无形的丝线,精准地缠绕住她的手腕,包裹住她握笔的手指,温和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引导着她的动作。
是萧烬!他……他竟然真的……直接越过了意识指导的界限,开始控制她的手臂?!
那只手,她的右手,此刻却仿佛不再完全属于她。它稳定地蘸饱了浓淡适中的墨汁,移至一张干净的宣纸上方,悬腕,落笔——
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滞涩。笔尖接触纸面的瞬间,一股内敛而磅礴的力量透纸而出。
横、折、竖、勾……每一个笔画都精准到位,力透纸背,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不过眨眼功夫,一个标准的、堪称范本的“准”字,便跃然纸上!笔锋锐利如刀,结构严谨如铸,气势凛然,与旁边她之前写的那一堆歪歪扭扭、惨不忍睹的“墨猪”形成了云泥之别、惨烈对比!
“哇!厉害!”沈娇娇的注意力瞬间被这神奇的“魔术”和那完美的字迹全部吸引,脱口而出的赞叹纯粹而直接,完全忽略了这背后所代表的、惊世骇俗的灵魂操控行为,“就这么写!太棒了!快!继续继续!把那边剩下的几份请安折子都帮我批了!就写‘朕安’,简单!”
她甚至下意识地彻底放松了身体,几乎将全部重量和控笔的主动权都交给了那股外来的力量,心安理得地享受起这“书法大师亲自代笔”带来的、前所未有的轻松与便捷感。在她看来,这简直是解决她燃眉之急的绝妙法门!
然而,与她纯粹的、近乎“工具化”的实用主义心态截然不同,那控制着她手臂书写、刚刚落下第二个“朕”字第一笔的萧烬,意识却在笔尖触及宣纸的瞬间,猛地一僵!
方才,他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纠正她那不堪入目的字迹上,急于示范,并未深思。可此刻,当第二个字开始书写,当那股引导的力量持续作用,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正在做什么!
他正握着“她”的手。
他的意识,他的力量,正透过这无形的连接,实质性地覆盖在她的手背之上,紧密地贴合着她的指尖。
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她皮肤传来的、属于活人的温热体温,感知到她指关节的柔软与纤细,甚至能隐约捕捉到她因为彻底放松、依赖而微微传递过来的、毫无防备的信任感……
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触电般的、强烈到几乎让他灵魂战栗的异样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自持,席卷了他那向来冰冷沉寂的灵魂核心!
这感觉……远比虚无缥缈的意识交流要真实千百倍!
这触碰……太过逾矩,太过亲密,完全超出了帝王与臣属、甚至超出了任何正常男女之间应有的界限!
更遑论,他们还是共用一具如此特殊身体的特殊存在!
他像是徒手触碰到了烧红的烙铁,又像是骤然被置于万众瞩目之下,一种混合着惊慌、无措、以及某种深层次悸动的情绪,让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松开了那紧密的意识控制链接!
沈娇娇正美滋滋地闭着眼,等着“自动批阅系统”将剩下的奏折一键搞定呢,突然感觉手腕一轻,那股沉稳引导的力量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失去了支撑的右手一软,握着的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刚刚写了一半的“朕”字上,饱满的墨汁瞬间在宣纸上晕染开一大团丑陋不堪的墨污,将那个刚刚起笔、尚显凌厉的字迹彻底吞噬。
“欸?怎么停了?”沈娇娇不满地嘟囔着,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突然恢复自由、却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奇异触感的手腕,睁开眼便看到了纸上那团新鲜的“惨案”。
意识里,传来一阵极其不自然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喉咙般的沉默。良久,才是一声故作镇定、却明显带着掩饰性尴尬和仓促的轻咳:
【……咳。书法之道,在于心手合一,需自行揣摩领悟,旁人……终是外力。你……自己勤加练习。】
话音未落,根本不给沈娇娇任何反应或追问的机会,萧烬的意识就如同遭遇了洪水猛兽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退去,彻底缩回了意识海最深处、最隐蔽的角落,并且严严实实地筑起了壁垒,切断了几乎所有非必要的联系,仿佛刚才那短暂到仅有几个呼吸的、“手把手”的教学瞬间,从未发生过,只是一场离奇的幻觉。
沈娇娇看着宣纸上那一个完美惊艳的“准”字,旁边一个被腰斩的“朕”字开头,以及那一大团刺目的墨污,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满脑子都是问号。
“搞什么嘛……”她撇撇嘴,揉了揉依旧有些发酸的手腕,小声抱怨,“明明写得那么好,跟印出来似的,多省事啊……小气鬼,多帮我写几个字会消耗你多少魂力啊?真是的……”
她认命地叹了口气,重新捡起那支惹祸的毛笔,在清水里涮了涮,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万恶的封建社会”、“没人权的练字生涯”,一边继续跟那张仿佛在嘲笑她的宣纸进行新一轮的、看不到希望的搏斗。
“哼,不就是写字吗?姐还不信搞不定你了!等姐练成了,亮瞎你的……呃,意识眼!”
而意识深处,那重重壁垒之后,某个蜷缩在绝对黑暗与寂静中的灵魂,正罕见地处于一种“心神不宁”的状态。冰冷的表象下,是失序的“心跳”,满“脑”子反复回放的,都是刚才那转瞬即逝的、温软细腻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