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渊看着那捧在他眼中无异于穿肠毒药的坚果,眼中恐惧之色更浓,猛地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干瘦的身体拼命向后缩,恨不得能钻进地缝里去。
沈娇娇也无所谓,自顾自地将那把松子放回碟中,然后一颗接一颗,津津有味地剥食起来,清脆的“咔吧”声在寂静的牢房里规律地回响。她边吃边聊,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顾爱卿啊,你看,你为官几十载,历经三朝,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上下,关系网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私下里呢,又跟太后娘娘、谢公公他们……嗯,交情匪浅,往来密切,堪称铁三角。”她顿了顿,拿起茶杯又抿了一口,仿佛在润喉,然后才继续,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甚至带着点好奇宝宝般的表情,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压低了声音,如同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闺中秘闻:
“反正你现在也这样了,朕瞧着,活着怕是比死了还难受千百倍,是吧?”她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怜悯,却又暗藏锋芒,“既然如此,不如……趁此机会,跟朕好好聊聊?就当是……解闷了,也给你自己一个解脱,如何?”
“比如,”她开始抛出问题,语气依旧轻快,“你那些藏在暗处、不见天日的产业,具体都有哪些啊?盐引?漕运?还是别的什么来钱快的路子?那些堆积如山的金银,平日里都藏在哪些意想不到的好地方?”
“再比如,除了明面上那些鞍前马后的,朝中还有哪些官员,是跟你真正一条绳上的蚂蚱,利益深度捆绑,关键时刻能豁出性命为你办事、甚至陪你一起去死的?”
“还有太后那边,她在宫外,除了已知的那些,还有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据点?负责接应、传递消息的核心人物,除了谢慎,还有谁?”
“哦对了,差点忘了,”她像是突然想起,补充道,“你私下里偷偷蓄养的那些、见不得光的死士,具体名单藏在哪儿?平日里又是通过何种隐秘渠道联系、下达指令的?”
“……”
她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语气平稳,甚至带着点闲聊的随意,仿佛只是在好奇地打听一些趣闻轶事。但每一个问题,都如同经过精心打磨淬毒、瞄准了要害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向顾长渊经营多年、视为身家性命所系的、最核心、最致命的秘密!
这些秘密,任何一条泄露出去,都足以让他本人死上十次,更会牵连九族,万劫不复!
若在平时,神智清明、意志坚定的顾长渊,哪怕是被绑在刑架上,经受最残酷的肉刑拷打,也绝对会紧咬牙关,宁死不吐露半分。他有着足够的政治智慧和坚韧意志来守护这些秘密。
但此刻,他正处于精神最脆弱、意志最彻底崩溃的临界点。连日来非人的精神折磨已经如同硫酸般腐蚀了他所有的心理防御机制,“求死”成了他脑海中唯一疯狂闪烁、压倒一切的执念。而眼前这个行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偏偏在他最不堪、最绝望、最无法维持体面和理智的时候,用这种他穷尽一生官场经验也无法理解的、荒诞不经到极点的姿态和方式,提出了这些直击要害的、足以致命的问题。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锅被煮糊了的、粘稠的浆糊,根本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思考,无法权衡利弊得失,无法调动起往日的城府和心机。耳边那持续不断的、清脆的“咔吧”嗑瓜子声,鼻尖萦绕的点心甜腻香气和清雅茶香,以及对方那副置身事外、悠闲得如同在看戏的姿态……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成了压垮他最后一丝理智和抵抗意志的、无可抗拒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只想结束这一切!
立刻!
马上!
用最快的速度!
“我说……我都说……我全都告诉你……”顾长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力气,彻底瘫软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眼神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变得空洞如同死鱼,只剩下嘴唇在无意识地嚅动着,发出破碎的、如同梦呓般的喃喃声,“在……在江南……有十三处盐引……暗中操控……漕运……也有份额……钱……金银……大部分……藏在……城外……紫云观……第三尊……佛像下的……地窖……”
“吏部……张……张侍郎……兵部……王……王郎中……工部的……李……李主事……他们……都有致命的……把柄在我……我手里……账册……在……在我书房……密室……东墙……第二块砖后……”
“太后……在宫外……可能……还有一处……接应点……是……是……通过……城西……‘锦绣阁’……的……老板娘……”
“死士……名单……和……联络方式……在……在……”
他断断续续,声音越来越低,如同一个坏掉的留声机,将自己呕心沥血经营多年、层层包裹、视为最后底牌的秘密,一桩桩,一件件,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甚至还包括一些沈娇娇事先并未想到、但意识海里的萧烬凭借政治嗅觉和对顾长渊的了解,紧急补充询问的、更为隐秘的细节和关联人物!
沈娇娇一边竖着耳朵仔细听着,一边继续气定神闲地嗑着她的瓜子,时不时还根据内容,插嘴点评两句,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调侃:
“哦?紫云观?啧,还真是个烧香拜佛、藏污纳垢的好地方,够隐蔽的啊。”
“张侍郎?就是那个见人就笑、看起来挺老实敦厚的那个?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北漠那边也有勾连?顾爱卿,你这生意做得够大,胆子也够肥的啊。”
她甚至还像是早有准备般,从小茶几下面(不知何时塞进去的)摸出一个小巧的、装订粗糙的笔记本和一截炭笔(简易版),装模作样地记录起来,虽然那字迹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但关键的人名、地名、数字等信息,倒是被她一个不落地记了下来。
意识海里,萧烬的心情复杂凝重到了极点。
他既震惊于顾长渊如此轻易、如此彻底地吐露了所有核心机密,这简直如同将一座经营一生的堡垒从内部瞬间瓦解;更震惊于沈娇娇这种完全匪夷所思、离经叛道的审讯方式,所带来的这种摧枯拉朽、直指人心的惊人效果。这女人……似乎总能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化不可能为可能,用最不合常规的路径,达成最致命的目的。
当顾长渊瘫在地上再也吐不出任何新东西,只是双目无神地望着屋顶,浑浊的泪水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边花白的乱发时,沈娇娇也差不多嗑完了最后一颗瓜子,将一小碟点心消灭干净。
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指尖,拍了拍手,从容地站起身,甚至还悠闲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
“嗯,不错不错,聊得很愉快,信息量也挺足。”她满意地点点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个已经彻底废掉、眼神空洞如同破布娃娃的老者,语气依旧轻松得像刚结束一场茶话会,“顾爱卿果然是国之栋梁,肚子里装了这么多关乎国计民生……呃,是关乎你身家性命的‘干货’。辛苦了,真是辛苦了。”
她步履轻快地走到牢门口,对一直如同门神般守在外面的凌墨吩咐道:“都听清楚,记下了吧?就按他刚才吐出来的,立刻安排绝对可靠的人手,分头去查,去核实,去抓人。记住,要快,要准,一个也别放过,务必人赃并获。”
“是,陛下!末将领旨!”凌墨躬身抱拳,沉声应道。他抬起头的瞬间,看向自家陛下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撼、敬畏与一丝茫然的复杂情绪。他全程在外面凝神细听,里面的对话内容、审讯过程……简直一次又一次地冲击并颠覆着他过往所有的认知和经验。
沈娇娇临出门前,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地上那滩如同烂泥般的顾长渊,用一种仿佛关心下属般的、极其自然的语气,好心提醒道:
“对了,顾爱卿,看你今天也累了,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记得按时交新一期的心得体会,主题是关于赵凌和李清风二人气质与‘人设’的对比分析,要求深入透彻,字数嘛……不少于八千字。”
地上,顾长渊那如同死尸般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竭力拉扯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声响,眼白猛地向上一翻,脑袋一歪,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这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极致打击,彻底晕死了过去。
沈娇娇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示意狱卒关上牢门,然后带着她那个摆着残存点心和瓜子壳的小茶几,心情愉悦、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这间充斥着绝望和荒诞气息的天牢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