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寒气刺骨,露水打湿了衣袂。我带着李教头和八名精挑细选、绝对忠诚的庄客,悄无声息地潜出扈家庄后山一处隐蔽的隘口。马蹄用厚布包裹,人衔枚,马摘铃,如同一支幽灵小队,融入沉沉的夜色。
落鹰涧,位于扈家庄与祝家庄旧地之间的一处险要峡谷。涧深水急,两侧峭壁陡立,仅有一条狭窄的栈道蜿蜒其间。确是隐秘会面的地方,也确是易于设伏的绝地。
我的心跳随着坐骑的颠簸而加速,并非全然因为紧张,更多是一种面对未知博弈的亢奋。袖中暗藏的淬毒飞镖冰凉贴身,腰间的日月双刀也仿佛感受到主人的心绪,微微嗡鸣。李教头紧随我身侧,面色凝重,不时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黑黢黢的山崖。
抵达涧口时,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给险峻的山峦勾勒出冰冷的轮廓。涧底水声轰鸣,更添几分肃杀。
我们弃马步行,沿着湿滑的栈道小心翼翼向下。空气中弥漫着苔藓和水汽的味道。
行至涧底一处较为开阔的乱石滩,前方一块巨岩后,转出数条人影。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即便在熹微的晨光中,也能感受到那股渊渟岳峙的气势。他未着甲胄,只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悬着一根浑铁铁棒,正是铁棒栾廷玉。
他身后站着四五条精悍汉子,眼神锐利,气息沉稳,显然都是好手。
双方在相距十步的地方同时停步。空气瞬间凝滞,只有涧水奔流的咆哮声充斥耳膜。
栾廷玉的目光如电,直直射向我。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探究,有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也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视线,努力压下这具身体本能泛起的一丝敬畏(那是原主对师父的残留情感),让自己的眼神保持冷静和锐利。
片刻的沉默,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
“三娘,”最终还是栾廷玉先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变了。”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指核心。
我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时势逼人,不得不变。栾教师倒是风采依旧。” 我刻意用了“教师”这个略显疏离的称呼,而非往日的“师父”。
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似是意外,又似是了然。“祝家庄之事,你已知晓?”他问。
“略知一二。”我答道,“独龙岗伏兵尽殁,本寨被破,祝家兄弟……想必凶多吉少。”
栾廷玉微微颔首,脸上掠过一丝沉痛:“梁山势大,吴用狡诈,祝家兄弟刚愎自用,败亡……是迟早的事。”他话锋一转,目光更加锐利,“扈家庄能守住,出乎很多人意料。尤其是……你守城的手段。”
他这话意有所指。是指我运用医疗知识救治伤患,还是指那些超出常规的防御布置?
“无非是拼死一搏,竭尽所能罢了。”我含糊带过,反问道,“教师昨日援手,扈家庄上下感激不尽。只是不知,教师为何恰在此时出现?”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是巧合,还是有意?
栾廷玉深深看了我一眼:“祝家庄破时,我就在左近。本想伺机救援,奈何……大势已去。听闻梁山转而攻打扈家庄,念及旧谊,不能坐视。”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更重要的是,我听闻扈家庄出了一位与众不同的‘一丈青’,行事果决,颇通……医理后勤,故而前来一看。”
果然!他不仅知道扈家庄守住了,还注意到了我带来的“异常”!消息如此灵通,他在这一带的根基,比我想象的更深。
“教师过誉了。”我谨慎回应,“不过是女子保命的小伎俩,难登大雅之堂。如今扈家庄虽暂退敌兵,但伤亡惨重,粮草匮乏,被梁山围困,已是危如累卵。不知教师有何见教?”
我将难题抛了回去,既是试探他的态度,也是表明扈家庄目前的困境。
栾廷玉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望向奔流的涧水,背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有几分孤峭。“梁山经此一役,虽胜亦伤,短期内无力强攻,但围困之势已成。扈家庄……独木难支。”
他的话像冰水,浇在我心头。这是事实,但由他说出,更显残酷。
“所以?”我追问,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锁定我,带着一种决断的力量:“三娘,你我皆知,固守待援,援兵何在?最终不过是坐以待毙。要想活路,唯有……另寻他途。”
“何途?”我屏住呼吸。
“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栾廷玉一字一顿,“我手下尚有百余敢战之士,熟悉地形,可做奇兵。但我们需要一个根基,一个粮饷来源。扈家庄有名望,有城寨,但缺人手,缺外援。”
他的话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响。他这是在提议……联合?或者说,是一种基于生存需求的结盟?
巨大的诱惑和巨大的风险同时涌现。联合,意味着可能打破梁山围困,获得一线生机。但栾廷玉是友是敌尚未完全明晰,引他入庄,会不会是引狼入室?庄内族老会如何反应?
我脑中飞速权衡。栾廷玉此人,原着中虽着墨不多,但武艺高强,并非甘居人下之辈。他此刻提出联合,是真心互助,还是想趁机吞并扈家庄的基业?
“教师之意,三娘明白了。”我斟酌着词句,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此事关系扈家庄上下数百口性命,三娘一人难以决断。需回庄与家父及族老商议。”
这是必要的缓冲。我需要时间观察,也需要摸清栾廷玉真正的底牌和意图。
栾廷玉似乎料到我会如此回答,并未露出失望之色,只是点了点头:“理应如此。不过,时间不等人。梁山不会给我们太多喘息之机。”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木符,递了过来,“若有意,可持此物,到三十里外黑松岭下的山神庙,自有人接应。”
我接过木符,触手冰凉,上面刻着简单的云纹,看不出特别。这是一个联络的凭证。
“三娘谨记。”我将木符收起,“无论成与不成,三日内,必有回复。”
“好。”栾廷玉不再多言,抱拳一礼,“保重。”
“教师保重。”我还礼。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便带着手下迅速消失在晨雾弥漫的涧谷深处,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我站在原地,握着那枚犹带他体温的木符,心中波澜起伏。这次会面,信息量巨大。栾廷玉的提议,如同一把双刃剑,悬在了扈家庄的命运之上。
接受,可能搏出一片生机,也可能万劫不复。
拒绝,则只能在梁山的围困中慢慢耗尽最后一滴血。
天光渐亮,涧水依旧轰鸣。我知道,我必须尽快返回庄内,面对更复杂的内部博弈和更加艰难的抉择。
扈家庄的命运,在我手中,又将迎来一次惊心动魄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