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寅时刚过，天地间最后一丝沉沉的墨色尚未褪尽，旷野上弥漫着破晓前浸入骨髓的寒意。梁山军近三千人马，历经了几日来无休无止的袭扰、陷阱与冷箭，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推进到距城墙五里的一处相对开阔地带。
这支曾经意气风发的精锐，此刻虽仍保持着行军阵列，但那股骄横不可一世的气焰已荡然无存。队伍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间或夹杂着伤兵压抑的呻吟，以及军官因焦虑而显得格外尖利的呵斥。每一次风吹草动，都引得外围的兵士下意识地紧握兵刃，警惕地望向道路两旁那些在晨曦微光中显得黑影幢幢的丘陵林地。他们扎下的营盘，栅栏立得比往常更深，哨塔上的火光也比以往更密，如同受惊的刺猬，竭力蜷缩，以应对可能从任何方向袭来的攻击。一队队斥候骑兵如临大敌般从营中驰出，散向四周，他们的探查显得格外谨慎，甚至可以说是怯懦，再不敢轻易深入险地，只是在外围逡巡，仿佛每一片阴影之后都藏着致命的杀机。
我立在城头冰凉的垛口之后，身披重甲，目光如鹰隼般掠过下方缓缓蠕动而来的黑色潮水。栾廷玉如一尊铁塔，静立在我身侧，花白的须眉上凝结着细微的露珠，眼神锐利如刀。
黎明的微光一点点撕开夜幕，沉重鼓点声打破黎明的寂静，梁山军的阵容清晰地暴露出来。依旧是黑压压的人潮，盾牌如林，枪戟如苇。紧随其后的是那些庞然大物般的木驴车，厚重的生牛皮蒙覆车顶，下面隐藏着企图抵近城墙的掘子军。更后方，是数量可观的行炮车（投石车）的模糊轮廓。阵容看似依旧雄厚，但那股内在的“气”已经变了。
经历了“鬼见愁”峡谷的烈火埋伏、“伏牛坳”山道的精准猎杀，以及这八日来如同附骨之疽般的袭扰，这支梁山精锐的身上，已然蒙上了一层洗刷不掉的疲惫与惊疑。他们的推进，不再是肆无忌惮的碾压，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审慎。前排的盾牌手将大盾举得更高，几乎遮蔽了半个身子，整个军阵的密度保持得异常紧密，各队之间的衔接显得小心翼翼，前进的速度也比预想中慢了不止一拍。斥候游弋的范围大幅收缩，紧紧贴着主阵，再不敢远离。这种过分的“谨小慎微”，恰恰将他们内心的虚弱暴露无遗。一路上的损失，或许在吴用、宋江看来尚未伤及根本，但那种如钝刀子割肉般的持续放血，已一点点磨掉了他们的骄狂之气，在他们心底最深处，种下了一颗名为“恐惧”的种子。这支军队，已成疲兵。
“疲兵之将，其锋已钝。”栾廷玉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沙场老将特有的冷静与洞察，“教主请看，中军那杆‘宋’字大纛，推进速度比标准的攻城节奏慢了半拍有余。再看其两翼步卒，与中军主阵的衔接已然出现了滞涩，左翼尤为明显。吴用此人用兵，向来以奇诡着称，如今连番受挫，反倒是求稳心切，生怕再中埋伏。这等心态，犹如给奔马套上了枷锁，未战先怯，已缚住了自己的手脚。”
我微微颔首，目光锁定在敌军阵型的几个关键节点上。栾廷玉所言，正是我们连日来不惜代价进行游击骚扰想要达到的效果——主要目的并非歼灭多少有生力量，而在于持续不断地挫其锐气，扰乱其心神，让恐惧和疑虑在每一个梁山兵卒的心中生根发芽。如今，这效果正清晰地显现在这笨重而迟疑的进军姿态上。战争的胜负，有时在接阵之前，便已决定了七分。
“传令弩炮、掷弹机阵地，最后检查机括，校准射界。弩炮巽位、坤位，换装大型火药包，目标：敌木驴阵后侧五十步至一百步区域的步兵密集集群，特别是各都、队之间的衔接部，轰击务求精准，切断其前后呼应。弩炮震位、艮位，换装重型石弹，目标：敌后方行炮车阵列，迟滞其架设，若有靠近，优先摧毁。所有掷弹机，标定敌军盾阵前沿至一百五十步区域，覆盖射击，打乱其进攻节奏。待敌先头进入一百步界限，听我号令，方可展开首轮齐射！”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在清冷的晨空中清晰地传达到身后的传令官耳中。
身旁的旗牌官闻令，迅速舞动手中红黄两色的令旗，将一连串简洁而精准的指令，化作无声的旗语，传递给后方高地上严阵以待的远程打击阵地。那里，四架经过精心伪装和加固的弩炮（类似大型床弩，可发射巨石或炸药包）如同蛰伏的巨兽，二十架结构更为灵巧的掷弹机（利用杠杆原理抛射火药包、火球或碎石的大型器械）也已蓄势待发。操炮手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老兵，此刻正根据旗语进行最后的微调，绞盘发出细微的“嘎吱”声，沉重的配重块被缓缓升起，预示着毁灭性的力量即将倾泻。
城下，黑压压的梁山军阵依旧在军官的催促下，迈着沉重而谨慎的步伐，一点点逼近。四百步、三百五十步、三百步……距离在缓慢而坚定地缩短。城墙上的守军鸦雀无声，只有甲叶摩擦的轻微响动和粗重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仿佛一张被拉满的弓，弦已绷至极限。
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对面盾牌上模糊的图案，甚至能听到敌军军官声嘶力竭的催促声。
一百二十步、一百一十步……最前排的梁山刀盾手已经开始小跑，试图加速冲过这最后致命的距离。
“一百步！”观测手尖利的声音划破寂静。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随即化作一声断喝，响彻城头：“目标锁定，全军——开火！”
“开火！开火！”传令官几乎在同一时刻声嘶力竭地重复命令，旗手将手中的旗帜奋力挥下！
刹那间，仿佛晴空霹雳！后方高地上，率先响起的是弩炮释放时巨大的弓弦回弹声和配重块砸落的闷响！紧接着，是掷弹机杠杆猛力抛射的呼啸！
数个黑点从高地上腾空而起，划出致命的抛物线，带着刺耳的尖啸，向着预定的死亡区域狠狠砸落！
首先发威的是瞄准步兵衔接部的大型火药包！
“轰——！！！嘭！嘭！嘭！嘭！嘭！”
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巨响在梁山军阵的纵深炸开！声音之大，远超寻常的霹雳火球，仿佛巨灵神挥动战锤猛击大地！即便是站在坚固的城墙上，我也能感到脚下传来的清晰震动！爆炸的核心区域，瞬间被耀眼的火光和浓密的黑烟笼罩！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向四周猛烈扩散！
硝烟稍散，露出了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原本密集的步兵队列中，出现了数个触目惊心的空白区域！残肢断臂与破碎的兵甲四处飞溅，地面被熏得漆黑，留下不规则的焦坑。被直接命中的士兵瞬间粉身碎骨，稍远些的也被冲击波震得五脏移位，口鼻喷血，或被四射的破片打得如同筛子！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死伤极其惨重！痛苦的哀嚎声甚至暂时压过了爆炸的回响！
这骇人听闻的声势和恐怖的杀伤效果，让整个前进中的梁山军阵为之一滞！无论是前排冲锋的士卒，还是后方压阵的将领，都被这从未见过的猛烈打击吓得魂飞魄散！军阵中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一阵巨大的骚动，队伍的前进节奏被打乱，军官的呵斥声被淹没在恐慌的声浪里，指挥系统在这一刻出现了短暂的失灵。
然而，梁山军毕竟是久经战阵的精锐，在主将和基层头目的连番弹压呵斥下，混乱的阵脚竟勉强有稳住趋势，残存的士兵在下意识驱使下，依旧嚎叫着向前涌动。
但，我们的打击岂会只有一轮？
就在第一轮爆炸的硝烟尚未散尽，梁山兵惊魂未定之际，第二波死亡的洗礼接踵而至！
“咻——轰！！”
“咻——咻——轰！轰！”
这一次，是更加密集的掷弹机抛射出的中型火药包，如同冰雹般砸落在梁山军盾阵的前沿和纵深！爆炸声此起彼伏，虽然单颗威力不及弩炮发射的大型药包，但覆盖范围更广，打击频率更高！与此同时，“震”、“艮”两位的弩炮也将沉重的石弹狠狠砸向梁山军后方的行炮车阵地，一架正在组装的行炮车被巨石命中，木屑横飞，瞬间解体，周围的炮兵非死即伤！
精准而猛烈的打击如同疾风骤雨，根本不给梁山军任何喘息之机！从第一声爆炸响起，到第二轮打击结束，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次呼吸！然而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梁山军前锋及中部阵列已然遭受重创，死伤人数直线攀升，初步估算已超过五百之众！这已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面对如此完全超出认知的毁灭性打击，即便是再坚韧的神经也无法承受。梁山后军之中，负责临阵指挥的一名指挥使（中级军官）脸色煞白，他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根本不是靠血肉之躯能够抵挡的力量。继续前进，只有全军覆没一途！
“鸣金！快！击鼓！收兵！收兵！”他几乎是嘶吼着下达了命令，声音中充满了惊惶。
“铛铛铛铛——！”急促而慌乱的鸣金声猛地响起，取代了进军的鼓点！
早已被炸得魂飞魄散的梁山兵卒，听到这梦寐以求的撤退信号，哪里还有半分犹豫？立刻丢盔弃甲，发一声喊，转身就向后方亡命奔逃！阵型、建制，在此刻已完全崩溃，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什么军功赏赐，都比不上活着重要！这仗根本没得打！对方用的简直是雷公电母的手段！
然而，这一百步的死亡地带，岂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就在梁山军转身溃逃的这短短时间内，高地上的曾头市远程阵地，展现出了其训练有素的可怕效率。装填、校准、发射！整个过程流畅而迅速！
弩炮凭借其强大的力量和相对较慢的射速，在敌军溃逃过程中，依旧完成了三轮精准的点名射击！大型火药包在溃逃的人群最密集处不断炸响，每一次爆炸都清空一小片区域，加剧着恐慌的蔓延。
而射速更快的掷弹机，则在这段时间内，进行了四轮覆盖性的急促射击，如同犁地一般，用爆炸和破片将这一百步的距离反复耕耘！
溃逃，变成了更加惨烈的屠杀。梁山兵卒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互相践踏而死者，甚至比被直接炸死的人还要多！
等到梁山残兵终于连滚爬爬地逃出曾头市远程火力的有效射程，回首望去，来时的那片开阔地已如同修罗场，尸横遍野，伤者的哀鸣响彻四野，硝烟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令人作呕的气息。
短短一炷香的接触战，梁山军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阵亡超过六百人，重伤者三百余，轻伤挂彩者更是不计其数，粗略统计亦有四百多人。精心打造的木驴车被摧毁两辆，宝贵的行炮车损毁四架，驮运物资和军官乘骑的马匹损失过百。
我们一方，除了一些弩炮和掷弹机的耗材，以及操炮手累得胳膊酸麻之外，无一伤亡。
第一次正式的攻城接触战，就以梁山军如此骇人听闻的惨败而告终。这场战斗，不仅重创了梁山的兵力，更严重地打击了其全军上下的士气。疲兵之锋，在曾头市坚城和超越时代的火力面前，被彻底挫钝。而真正的考验，对于双方而言，或许才刚刚开始。城墙之上，我与栾廷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并无丝毫轻松。吴用和宋江，绝不会就此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