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壮的五千万,像一颗深水炸弹,在老金那颗饱经商场风浪的心里,炸出了滔天巨浪。
“五……五千万?!”电话那头,老金的声音都变了调,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苏董,您……您没开玩笑吧?是五百万,还是五十万?是不是我这手机信号不好,多听了个零?”
“就是五千万。”苏壮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晚饭吃面条”,“先成立基金会,后续资金看情况再追加。”
“……”老金在那头沉默了足足十几秒,苏壮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目瞪口呆、拼命掐自己大腿确认是不是在做梦的滑稽模样。
“苏董,您这是真打算转行当活菩萨了?”老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丝的肉痛。那可是五千万现金啊!不是五千万越南盾!都能买多少根金条了!
“少废话。”苏壮言简意赅,“给你三天时间,把基金会的框架搭起来,所有法律流程走完。然后,带着最好的施工队和设计师,去阳光孤儿院找李院长报到。”
“……是!”老金虽然心疼得滴血,但苏壮的命令他不敢不从。他隐约感觉到,这位年轻的老板,正在发生着某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蜕变。
挂断电话,苏壮启动了车子,黑色的玛莎拉蒂如同一头优雅而沉默的野兽,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夜色之中。
他没有再回头看那幅夕阳下的美丽剪影,但那道清冷又温柔的身影,却像用刻刀一般,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接下来的日子,苏壮成了阳光孤儿院的常客。
得益于他“孤儿院长期资助人”这个金光闪闪的身份,以及那仿佛无穷无尽的钞能力,他的每一次出现,都给这个老旧的院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一周,顶尖的设计团队和工程队进驻。崭新的设计图纸铺满了李院长的办公室,从宿舍楼的抗震加固、水电暖系统全部重铺,到操场的功能区划分、全套无毒环保塑胶跑道和游乐设施的采购,再到多媒体教室、图书室、心理辅导室的建立……每一项规划都细致到了极致。
第二周,旧的设施开始拆除,新的建材源源不断地运了进来。整个孤儿院变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但孩子们的生活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苏壮直接包下了附近一家星级酒店的整整两层楼,让孩子们和老师们暂时搬了过去,体验了一把“带薪度假”的感觉。李院长看着每天送来的营养餐和孩子们脸上乐开了花的笑容,几次拉着苏壮的手,激动得老泪纵横,翻来覆去只会说:“苏先生,您真是大好人,是孩子们的再生父母啊!”
苏壮对此只是笑笑。
他并不是为了这些感谢。他只是享受着这个过程,享受着用自己的力量,去填补那些孩子们生命中的缺憾,也仿佛在填补自己童年时的那个无底黑洞。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如愿以偿地,多次“偶遇”了那位被孩子们称作“林老师”的清冷女子。
第一次正式的“偶遇”,是在一个周三的下午。
苏壮正和施工队的设计师在院子里的香樟树下,就一个新的滑梯造型进行着激烈的“辩论”。
“我说王工,你这个滑梯设计得太保守了!”苏壮指着图纸,一脸严肃,“小孩子嘛,就喜欢刺激的!你得把这个坡度再调高十五度,最好再加个三百六十度的大回旋,这样玩起来才过瘾!”
年过半百的设计师王工扶了扶眼镜,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苏董,这是给三到六岁孩子玩的,安全第一啊!您说的那个标准,欢乐谷的过山车都得甘拜下风……”
“安全当然要考虑,但趣味性也不能丢嘛!”苏壮据理力争,“你们就在旁边多铺点缓冲垫,加高点护栏不就行了?”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滑梯的设计需要严格遵守国家《无动力类游乐设施安全规范》,其中明确规定,螺旋滑梯内径不得小于700毫米,滑梯面倾斜角不应大于42度,末端离地高度应在200至350毫米之间。苏先生的设计理念,显然已经超出了儿童娱乐的范畴,更接近于一种违反牛顿力学定律的极限挑战。”
苏壮和王工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那个白裙女子正站在不远处,怀里抱着画板,眼神平静地看着他们,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科学事实。
阳光透过香樟树的叶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王工像是见到了救星,连连点头:“对对对!这位老师说得太专业了!苏董,您看……”
苏壮摸了摸鼻子,第一次感觉自己的“钞能力”在另一个领域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主动伸出手:“你好,我叫苏壮。是这里的……嗯,赞助人。”
女子并没有和他握手的意思,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赵丽娜。海城理工大学的在读博士,也是这里的义工老师。”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清清冷冷的,像是山涧里最清澈的泉水,好听,但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
“赵博士,幸会幸会。”苏壮悻悻地收回手,“没想到你还是个学霸。”
“只是个学生而已。”赵丽娜的回答滴水不漏,随即她便将目光转向了那些因为施工而暂时被圈起来的空地,对李院长说道:“李院长,今天天气好,我带孩子们去后院的草坪上写生吧。”
“好好好,丽娜你看着安排就行。”李院长笑呵呵地答应着。
从始至终,赵丽娜都没有再多看苏壮一眼,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她带着孩子们走向后院,那群小萝卜头像一群快乐的小鸭子,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
苏壮看着她的背影,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更有意思了。
尤其是她刚才那副一本正经地科普滑梯安全规范的样子,简直又酷又可爱。
“有点意思。”苏壮嘴角微微上扬,喃喃自语道。
之后的几次“偶遇”,基本都延续了这种模式。
苏壮想方设法地寻找话题,试图拉近两人的距离。
比如,他看到赵丽娜在教孩子们画画,就凑过去指着一个孩子画的歪歪扭扭的太阳,故作深沉地评论道:“嗯,不错,这幅画充满了后印象派的风格,线条大胆,色彩奔放,有梵高的神韵。”
结果赵丽娜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纠正道:“豆豆画的是一个长了毛的橘子,不是太阳。苏先生,艺术鉴赏和看财务报表不同,不是靠想象力就可以的。”
一句话,噎得苏壮半天没喘上气来。
又比如,他看到赵丽娜在给孩子们讲故事,讲到“灰姑娘的水晶鞋”,他又插嘴道:“这个不科学啊,水晶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硬度很高,但也很脆,做成鞋子别说跳舞了,走两步就得碎成渣。我觉得应该是高强度钢化玻璃的。”
赵丽娜合上故事书,用一种看“民科”的眼神看着他,平静地说道:“苏先生,您对童话故事的严谨态度令人敬佩。或许下次您可以给孩子们开一堂《论魔法世界中物质形态转换的量子力学解释》,我想他们一定会‘受益匪浅’的。”
周围的孩子们虽然听不懂,但都感受到了气氛的诡异,一个个憋着笑。
苏壮再次败下阵来。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社会经验、商业头脑,在这个女博士面前,简直就像一个拿着大刀长矛的古代士兵,去挑战一个开着隐形轰炸机的现代飞行员,完全是降维打击。
每一次搭话,都像一次自取其辱的公开处刑。
这种感觉很新奇,也很上头。
苏壮是个喜欢挑战的人,无论是对付豹哥,还是搞垮宏业集团,越是难啃的骨头,越能激起他的斗志。
而赵丽娜这朵带刺的玫瑰,无疑是他人生中遇到的最扎手,也最让他感兴趣的一朵。
通过和李院长的闲聊,苏壮也逐渐拼凑出了赵丽娜的过往。
她和自己一样,也是个孤儿。
从五岁被送到孤儿院,一直长到十八岁考上大学。
据李院长说,赵丽娜从小就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聪慧和坚韧。别的孩子还在玩泥巴的时候,她已经能抱着一本厚厚的字典自己认字了。她的童年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全部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
她就像一株生长在贫瘠石缝里的野草,拼了命地吸收着一切可以获得的养分,顽强地向上生长。
从小学到高中,她永远是年级第一。各种奖状和证书,在孤儿院的荣誉墙上贴了满满一面。她是阳光孤儿院所有孩子们的偶像和骄傲。
考上大学后,她靠着奖学金和勤工俭学,不仅没再向孤儿院要过一分钱,反而从大二开始,每个月都会雷打不动地寄钱回来,给弟弟妹妹们买书和零食。
如今,她已经是海城理工大学材料科学专业最年轻的在读博士生,师从国内泰斗级的教授,前途一片光明。
但无论学业多忙,她每周都至少会抽出半天时间,回到这个她称之为“家”的地方,教孩子们画画、读书,给他们辅导功课。
“那孩子,太苦了,也太要强了。”李院长提起她时,语气里充满了为人父母般的心疼与自豪,“她总是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从来不跟人说。其实我看得出来,她最近好像特别累,眼圈都黑了,人也瘦了一圈,问她怎么了,她就说在忙毕业论文,让我别担心。唉,这孩子……”
李院长的话,让苏壮对赵丽娜的印象,又多了一层敬佩和一丝莫名的心疼。
他开始更加留意她。
他发现,李院长说得没错。
赵丽娜在孩子们面前,总是温柔而又耐心,像个无所不能的天使。可当她一个人独处,在孩子们看不见的角落里,她脸上那层温柔的面具就会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疲惫和忧虑。
她会看着远方,眼神放空,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她的手机会响,她会立刻走到无人的地方去接。苏壮虽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能从她那瞬间变得僵硬的背影和紧绷的身体线条上,感受到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无力。
苏壮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这个外表坚强如钢铁的女人,内心深处,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和挣扎?
这一天,又到了周三。
苏壮借口要视察新厨房的施工进度,又一次来到了孤儿院。
他到的时候,赵丽娜已经在了。她正带着孩子们在后院的草坪上玩“丢手绢”。
今天的她,似乎心情不错。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夕阳的光辉洒在她的发梢,让她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
苏壮没有去打扰她,只是远远地靠在一棵树上,安静地看着。
他喜欢看她笑的样子,虽然很淡,但却像一束光,能瞬间照亮他心里那些阴暗的角落。
游戏进行到一半,赵丽娜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厌恶。
她跟孩子们交代了一句,然后拿着手机,快步走到了教学楼的后面,一个平时堆放杂物的僻静角落。
苏壮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他不是想偷听,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他绕到教学楼的另一侧,隔着一堵墙,他能清晰地听到赵丽娜那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钱宏远!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的声音在颤抖,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屈辱和绝望的颤抖。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些什么。
赵丽娜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起来:
“那不是你的数据!那是我的!是我花了整整三年,熬了无数个通宵,一步一步做出来的!那是我的心血!”
“无耻!你简直无耻到了极点!”
“你休想!我告诉你,我就算是毁了它,也绝不会让你得逞!”
“喂?喂?!”
电话,似乎被对方挂断了。
死一般的寂静。
苏壮靠在墙上,连呼吸都忘了。他能想象得到,墙的另一边,那个骄傲的女人,此刻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苏壮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准备悄悄离开的时候。
一阵极度压抑的、如同受伤的幼兽般的呜咽声,从墙的另一边,幽幽地传了过来。
那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狠狠地剜着他的心脏。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墙角。
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一缩。
赵丽娜蹲在地上,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抽动着。
那件纤尘不染的白色连衣裙,此刻沾满了地上的灰尘。
她之前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清冷、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只剩下了一个正在哭泣的女孩。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她瘦弱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