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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
季深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惯于睥睨众生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震惊、困惑,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滔天怒意。
他死死盯着江灼,试图从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或玩笑。
但他失败了。
江灼的眼神清澈见底,只有一种近乎学术探讨般的认真,以及……一种让他极其不适的、仿佛在审视落后文明般的疏离感。
“江灼!”季深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两个字,
“你到底在胡闹什么?!是不是躺太久,脑子还不清醒?”他试图用惯常的权威和关心(自以为的)来重新掌控局面,
“你需要的是静养,是听医生和我的安排!而不是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夏沫那部旧手机,仿佛那是什么瘟疫源。
夏沫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想把手机藏起来。
“季先生。”江灼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根无形的楔子,钉死了季深试图扭转的气氛,
“我的精神状态非常清醒,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相反,我认为,一个真正清醒的人,首先要做的,就是明确自身的权利与义务边界。”
他不再看季深,转而望向那位进退两难的医疗团队负责人——王主任。
“王主任,基于《医疗机构管理条例实施细则》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基本医疗卫生与健康促进法》,患者有权选择是否接受治疗,有权了解治疗风险,有权决定自己的医疗方案。
我现在正式要求,暂停一切非必要的维持性治疗和药物注射,直到我本人审阅完所有病历资料,并与我委托的第三方医疗专家进行咨询后,再行决定后续方案。”
王主任额头沁出细汗,他在私立医院服务权贵多年,从未遇到过如此……“懂行”且强硬的患者。他求助般地看向季深。
季深气得几乎要冷笑出声:“第三方专家?小灼,你知道我给你请的是全球顶尖的专家团队吗?还有什么第三方能比他们更权威?”
“权威与否,需要客观比较和判断。”江灼淡淡道,
“况且,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垄断法》,在医疗服务领域,也应避免形成信息壁垒和单一依赖,保障消费者的选择权。
我寻求第二诊疗意见,合理合法。”
反……反垄断法?!季深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这都什么跟什么?!
“另外,”江灼的视线落到那瓶正在滴注的营养液上,
“这瓶液的成分、产地、批次号,以及使用它的必要性评估报告,也请一并提供。
根据《药品管理法》和《医疗器械监督管理条例》,我有权知情。”
王主任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有些艰难地开口:“江先生,这些都是季总特意从国外……”
“来源不能替代合规。”江灼打断他,
“无论是进口药品还是医疗器械,都必须符合我国的准入和监管标准。请提供相关的进口注册证、检验报告以及在本院使用的备案文件。”
季深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拍床头柜,昂贵的实木柜面发出沉闷的巨响,吓得夏沫几乎跳起来。
“江灼!你够了!”他低吼,周身散发出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知不知道为了让你醒过来,我付出了多少?!
你现在就是这样回报我的?用这些莫名其妙的法律条文来质疑我、羞辱我?!”
面对他的暴怒,江灼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一下,只是微微蹙眉,仿佛在忍受噪音。
“季先生,请注意你的行为。”他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告诫的意味,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故意毁坏公私财物,以及恐吓他人,情节恶劣的,可处拘留并罚款。
这张床头柜的价值,应该达到了立案标准。”
“你……!”季深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气去。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跟心心念念的白月光说话,而是在跟一个……一个莫得感情的普法机器人!
还是专门针对他开火的那种!
“至于‘回报’,”江灼继续道,目光平静地迎上季深几乎喷火的视线,
“感情不应与物质付出捆绑,更不应成为控制他人的借口。
健康的亲密关系,建立在相互尊重、平等独立的基础之上。
你所谓的‘付出’,若是以剥夺我的自主权为代价,那这并非恩情,而是负担。
我有权拒绝这种负担。”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夹杂着法律的碎冰碴子,从季深头顶浇下,让他透心凉。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所以为的“深情”和“付出”,在对方眼里,可能完全是不一样的东西。
就在这时,江灼再次拿起手机,这次他直接拨通了一个号码,并打开了免提。
“喂,您好,这里是xx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吗?”江灼的声音清晰而礼貌,
“我想咨询一下,关于私立医院在提供医疗服务过程中,若存在限制患者知情权、自主选择权,或使用未充分履行告知义务的药品、器械,患者可以通过哪些渠道进行投诉和维权?
……哦,需要收集证据,包括但不限于病历、费用清单、沟通记录……好的,谢谢。
如果涉及金额较大或情节严重,是否可以考虑涉嫌欺诈或侵犯消费者权益?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
电话挂断。
整个病房落针可闻。
王主任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简直是面如死灰。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卫生局、药监局、市场监管局轮番上门检查的可怕场景。
季深站在那里,浑身僵硬。他引以为傲的财富和权势,在这个男人一通普普通通的咨询电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可以用钱砸晕医生,用势压垮对手,但他无法让法律闭嘴,无法阻止一个清醒的公民行使他的合法权利。
江灼放下手机,看向季深,最后给出了致命一击:
“季先生,基于以上情况,我认为当前的治疗环境,已不适合我继续休养。
我会正式通知院方,办理出院手续。相关的费用结算和法律问题,我的……‘代理律师’稍后会与你联系。”
代理律师?他什么时候有的律师?!
季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精心打造的、用来禁锢“白月光”的金丝笼,还没捂热乎,就被里面的人用法律条文从内部一根根拆解开来!
而一直站在角落,如同背景板般的夏沫,此刻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看着那个躺在病床上,仅凭言语和一部手机,就将不可一世的季深逼得狼狈不堪的“江灼”,
仿佛看到了一束光,一束撕破她生命中所有阴霾与不公的、冰冷却又无比强大的光。
原来……还可以这样?
原来,面对压迫,不一定要哭泣、隐忍或乞求。
原来,那些她曾经觉得遥不可及、枯燥无味的法律条文,竟然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她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口袋里的手机,那条法律援助的通知,此刻变得滚烫。
江灼感受着体内又恢复了一丝的力量,以及这个世界隐隐传来的、某种无形枷锁松动的声音,内心平静无波。
霸总的“深情”堡垒?不过是建立在法治观念沙丘上的违章建筑罢了。
而他,专业拆迁,擅长普法。
(第六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