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沙漠的夜晚，冷得像淬火的钢。风刮过沙丘，发出厉鬼呜咽般的尖啸，卷起的沙粒打在潜航器外壳上，噼啪作响。
潜航器深埋在沙丘的背风面，伪装成一块风化的黑色岩石，只露出顶部的信号接收器和太阳能充电板。
舱内空间狭窄，仅能容纳两人。温度被维生系统维持在勉强不结霜的临界点，空气里弥漫着臭氧、金属和汗水混合的气味。
林烨坐在副驾驶位，裹着一张隔热毯，盯着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流。屏幕上显示着外部环境参数：温度零下十五度，风速七级，气压降低，沙尘浓度急剧升高。一个中等规模的沙暴正在形成，预计半小时内抵达当前位置。
“风暴范围很大，持续时间可能超过十二小时。我们的伪装能扛住，但通讯会彻底中断，太阳能板也会被覆盖。必须赶在沙暴完全形成前，完成初步探测，确定下一步方向。”阿哲的声音很轻，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调整着外部传感器参数。他脸色疲惫，但眼睛在屏幕微光下闪着专注的光。
林烨点了点头，左眼盯着屏幕角落的一个独立窗口。窗口里显示的是一片扭曲的、不稳定的规则能量图谱，像沸腾的沥青湖。那就是观测站数据给出的“嫉妒”锚点坐标区域，距离他们现在的位置，直线距离三百七十公里。但在沙漠中，这个距离意味着至少两天的艰难跋涉，如果沙暴持续，时间会更久。
“能源储备还剩多少？”林烨问，声音因干渴而嘶哑。
“潜航器主电池，百分之四十二。便携式太阳能充电板，一块，但沙暴期间用不了。备用电池，三块标准单元，满电。省着用，能撑四天，包括维持维生系统和短距离探测。”阿哲调出能源分配图，“但我们还需要为‘因果钳’和你的规尺碎片供能。那两样东西，耗能大户。特别是‘因果钳’，每次启动都需要高纯度规则结晶，我们只有三块标准单元。”
林烨沉默。三块能量单元，最多支持三次“因果钳”的低功率启动，或者一次中等功率操作。用一次，少一次。而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即将完成激活的、感染了“嫉妒”病毒载体的规则奇点。
“先看看附近的情况。扫描半径十公里，高精度模式，避开风暴中心。”林烨下达指令。
阿哲操作控制面板。潜航器顶部，一根细长的、覆盖着伪装涂层的金属杆缓缓升起，顶端的多频谱扫描仪开始无声旋转。屏幕上的地形图快速刷新，显示出周围沙丘的轮廓、地下的岩层结构、微弱的磁场异常。大部分区域一片空白，只有代表沙子和岩石的单调色块。
突然，扫描图边缘，距离潜航器约八公里处，一个微弱的、不规则的规则波动信号跳了出来。信号很弱，被沙暴的背景噪音干扰得断断续续，但特征明显——带有基金会标准探测器的频率特征，但夹杂着一种粗糙的、不稳定的规则污染杂波，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或损坏了。
“有东西。不是自然形成。基金会遗弃的设备？还是……陷阱？”阿哲将信号放大，尝试分析。
“靠近看看。保持静默，被动接收。”林烨说。沙暴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潜航器从沙中缓缓浮起，推进器启动低功率模式，贴着沙丘表面，朝着信号源方向滑行。风沙越来越大，能见度降到不足五十米。潜航器的外壳发出沙砾摩擦的嘶嘶声，像巨蛇爬行。
十分钟后，他们接近信号源。扫描图像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半埋在沙丘里的、扭曲变形的金属残骸，外形依稀能看出是某种小型地面探测车，涂装是基金会的灰白色，但已经被沙砾打磨得斑驳。探测车顶部的信号发射器折断，天线歪斜，车体侧面有一道巨大的、不规则的撕裂口，边缘有烧灼痕迹。裂口附近，沙地呈现不自然的焦黑色，残留着微弱的、令人不安的规则污染辐射。
“是基金会的‘沙蜥’侦察车。损坏时间不超过四十八小时。攻击方式……不是常规武器，规则层面冲击造成的撕裂和烧灼。看伤口形态，攻击来自……内部？或者，规则结构从内部崩解？”阿哲放大图像，脸色凝重。
“车里有没有生命信号？”林烨问。
“没有。但扫描到车内有残留的规则扰动，很微弱，正在消散。还有……车体内部检测到高浓度规则结晶粉末残留，以及……非基金会的能量回路碎片。”阿哲将扫描数据同步到林烨的屏幕上。
林烨的左眼瞳孔微微收缩。非基金会的能量回路碎片……“建造师”的风格？还是别的什么？规则结晶粉末，意味着这辆车在损毁前，很可能正在使用某种高能耗的规则探测或对抗设备。
“沙暴要来了，我们先离开这里，找个更安全的地方……”阿哲的话没说完，屏幕突然闪烁，警报无声亮起。
新的信号！从西北方向，三个，高速接近！信号特征清晰——基金会标准武装巡逻艇！距离十五公里，速度极快，呈包抄阵型！
“被发现了！是刚才扫描触发了他们的被动感应阵列？还是那辆破车里有定位信标？”阿哲声音绷紧，手指飞快操作，潜航器立刻转向，朝着沙暴中心更深处驶去，同时启动更高强度的信号屏蔽。
“屏蔽有效，对方暂时丢失精确锁定，但肯定知道大致方向！”阿哲盯着雷达屏幕，三个红点调整方向，追了过来。速度比潜航器快。
“能甩掉吗？”林烨问，目光扫过能源储备读数。
“地面速度我们吃亏。沙暴能干扰他们，但也会影响我们。而且……风暴中心规则乱流更强，潜航器不一定扛得住。”阿哲额头冒汗。
“进风暴眼。”林烨说，“赌一把。他们的巡逻艇体积大，抗风暴能力不如我们。用规则乱流做掩护。”
阿哲咬牙，推动操纵杆，潜航器引擎功率提升，不再规避沙丘，而是径直冲向屏幕上那片代表风暴最强区域的、翻滚的深红色能量图谱。
风沙瞬间增强到恐怖的程度。视野一片昏黄，潜航器剧烈颠簸，像惊涛骇浪中的一片叶子。外部传感器传来刺耳的噪音，屏幕上的图像剧烈抖动。三个追兵的红点在雷达边缘闪烁，距离在缓慢拉近，但信号也开始变得不稳定。
“他们还在追！而且……释放了什么东西！小型高速单位！四个！”阿哲喊道。
屏幕边缘，四个更小的、速度更快的光点从巡逻艇上分离，如同离弦之箭，穿透风沙，直扑而来！
“无人机！自导式规则干扰弹！”林烨认出了那种信号模式，在南极基地的训练资料里见过。基金会用来对付高价值移动目标的利器，锁定目标后自爆，释放强规则干扰场，瘫痪载具电子设备和乘员的规则感知。
“规避！”阿哲猛打方向，潜航器一个急转，险险避开第一枚拖着白色尾迹袭来的干扰弹。干扰弹在侧后方爆炸，无声的规则冲击波扩散，潜航器内部的灯光瞬间暗了一瞬，各种仪器屏幕雪花乱闪。
第二枚，第三枚接踵而至！阿哲操控潜航器做出剧烈的蛇形机动，在沙丘间穿梭，借助地形和沙暴掩护。一枚干扰弹撞在沙丘上爆炸，掀起漫天沙尘。另一枚被潜航器突然减速甩开，在远处空中自爆。
第四枚，从斜上方死角袭来！阿哲已经来不及转向！
“抓稳！”林烨低吼，左手猛地拍在控制台一个红色按钮上——紧急姿态调整喷射口！
潜航器左侧和底部数个喷射口同时爆发出短促的火焰！潜航器硬生生横移了数米，以毫厘之差与干扰弹擦身而过！弹体带起的气流刮得潜航器外壳咯吱作响。
干扰弹撞上前方一座巨大的沙丘，爆炸。没有火光，只有一团无形的规则乱流扩散，将那片区域的沙尘搅得天翻地覆，形成一个短暂的、规则真空的漩涡。
潜航器被爆炸的余波掀飞，在空中翻滚了半圈，重重砸在沙地上，又弹起，最终侧翻着滑出几十米，被沙丘掩埋了大半，才停了下来。
舱内警报尖啸，红灯狂闪。阿哲被安全带给勒得脸色发白，咳嗽不止。林烨撞在舱壁上，右肩传来剧痛，眼前发黑。
“咳咳……林哥！你怎么样？”阿哲解开安全带，扑到控制台前，屏幕上一片血红，多个系统报错。
“死不了。”林烨咬牙，用没受伤的左手撑起身体，看向窗外。外面是厚厚的、被掀起的沙土，几乎埋住了观察窗。风沙的呼啸声小了些，但潜航器歪斜着，一半埋入沙中。
“动力系统受损百分之三十！规则稳定器离线！维生系统勉强运行！外部通讯彻底中断！”阿哲快速检查着系统状态，声音带着绝望，“我们被埋了！那四个无人机……可能还在附近搜索！”
林烨没有回答，他左眼死死盯着主屏幕旁边的一个小窗口。那是高精度规则探测仪的读数窗口，原本一片混乱的波纹，在刚才那枚干扰弹爆炸、制造出规则真空漩涡的瞬间，捕捉到了一个极其清晰、但一闪而逝的强信号脉冲！信号源方向，正前方，距离不到五公里！信号特征……与观测站数据中“嫉妒”锚点的描述，高度吻合！而且，信号强度远超预估，显示锚点的激活进程，可能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
“阿哲，”林烨的声音嘶哑，但透着一股冰寒，“扫描正前方，五公里，地下。用最大功率，穿透模式。”
阿哲一愣，看向那个小窗口，也看到了残留的信号峰值痕迹。他立刻扑到控制台，不顾系统警报，强行启动深度探测模块。潜航器发出过载的嗡鸣，剩余能源读数急剧下降。
扫描波穿透沙层和岩层。几秒后，一幅模糊但震撼的地下结构图出现在屏幕上。
那是一个巨大的、倒锥形的空洞，隐藏在一百五十米深的沙层和岩基之下。空洞中央，悬浮着一个由暗红色、不断蠕动变化的规则能量构成的、直径超过五十米的球体。
球体表面，无数扭曲的、如同血管般的能量脉络延伸出来，刺入周围的岩壁，如同树根，又像寄生虫的触须。
球体内部，隐约可见一个不断旋转的、由无数破碎镜像构成的漩涡，每一个镜像都映照出不同的、但都充满扭曲嫉恨的画面——繁华都市的崩塌，亲密关系的背叛，珍贵之物的碎裂，成功者的陨落……纯粹的、恶毒的“嫉妒”的具现化。
而在球体的正下方，空洞的地面上，散布着十几具穿着基金会制服或探险服的干尸。他们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毙，身体干瘪，皮肤紧贴骨骼，表情凝固在极度的惊恐和……不甘之中。他们的装备散落一地，其中几具尸体手里还紧紧握着某种规则探测或采集装置。
“锚点……激活临界……”阿哲倒抽一口冷气，“它在……抽取周围的生命和规则能量！那些基金会的人……是被吸干的！”
林烨的左眼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即使隔着屏幕和一百多米的地层，他也能“感觉”到那个暗红色球体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规则污染。那是一种扭曲的、见不得别人好的、渴望摧毁和掠夺的恶意，冰冷黏稠，如同毒蛇的黏液。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挂着卡夫拉长老给他的、装着“因果钳”的金属盒。盒子表面冰凉，但内部传来细微的、与远处锚点产生感应的震颤。
“他们不是来探测的……是来……采集样本？还是想提前激活？”林烨盯着那些尸体和装备，“但失败了，触发了锚点的防御机制，被反噬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潜航器坏了，外面有基金会的巡逻队和无人机，地下有个快要爆炸的规则毒瘤！”阿哲的声音带着颤音。
林烨的目光从屏幕上的锚点影像，移到能源读数——百分之三十七，还在缓慢下降。又移到“因果钳”的金属盒。三块能量单元。一次机会。
沙暴的呼啸声从头顶传来，潜航器的外壳在沙粒的击打下发出沉闷的响声。基金会巡逻艇和无人机搜索的信号，在雷达边缘徘徊，被沙暴干扰，暂时没有靠近。
绝境。前有狼，后有虎，脚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林烨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部。他解开安全带，用左手艰难地打开座椅下的应急装备箱，拖出一个背包，开始往里面装东西：三块能量单元，便携式规则稳定剂注射器，高强度信号弹，压缩食物和水，还有那个金属盒。
“你干什么？”阿哲看着他。
“潜航器不能用了，留在这里是等死。沙暴和规则乱流能干扰基金会，也能掩护我们。”林烨将背包甩到背上，动作牵动右肩伤处，疼得他嘴角抽搐，但声音平稳，“锚点就在前面。它在激活最后阶段，也是最不稳定的阶段。也许……有机会。”
“机会？用‘因果钳’？”阿哲指着金属盒，“那东西我们根本不会用！卡夫拉长老只说了危险！”
“没时间学了。”林烨拉开舱门卡栓，冰冷干燥的沙尘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沙漠夜晚刺骨的寒意和一股淡淡的、铁锈般的规则污染气息。“待在车里，启动休眠模式，尽可能节省能源，隐藏信号。如果我……”他顿了一下，“如果我没回来，或者锚点被意外激活，引爆车上的自毁装置，带着数据，想办法活下去，把消息传出去。”
“林哥！”阿哲抓住他的胳膊，“你一个人下去是送死！”
“总得有人试试。”林烨挣脱阿哲的手，目光看向舱外呼啸的风沙，“‘方舟’在引开追兵，卡夫拉长老去了西藏，苏婉在北极冒险传信……所有人都在拼命。我们拿到了坐标，看到了它。不能转身就走。”
他迈出舱门，半个身子陷入松软的流沙。寒风裹挟着沙粒，抽打在脸上，生疼。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舱内满脸焦急、欲言又止的阿哲。
“守好车。如果我成功了，我会发信号。如果……沙暴停了，我还没回来，立刻走，别回头。”
说完，他拉上防风面罩，背好背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被沙暴笼罩的、隐藏着致命毒瘤的死亡沙海。
阿哲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昏黄的风沙中，狠狠一拳砸在控制台上，然后扑到设备前，开始疯狂操作，尝试修复通讯，寻找任何可能的支援信号。
潜航器外，林烨的身影很快被漫天黄沙吞没。只有他腰间那个金属盒，在风沙中，与地下深处那个暗红色的、充满嫉恨的球体，产生着微弱而同步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