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万籁俱寂。
A大校园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沉入一片安详的睡梦之中。路灯在蜿蜒的小径旁投下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婆娑的树影,偶尔有晚归的学生骑着单车匆匆掠过,留下一串转瞬即逝的铃声,随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女生宿舍楼,大多数窗口已经漆黑。林暖暖所在的楼层,也只有寥寥几扇窗还透出微弱的光。她的台灯还亮着,暖黄的光晕洒在书桌一角,照亮了摊开的素描本和几支散落的彩铅。本子上,不再是纠结的公式或涂鸦,而是一幅已完成大半的、充满想象力的科学概念图——将抽象的量子隧穿效应,用充满美感和叙事性的画面呈现出来。这是她听从苏晓建议后,为自己报的“科学可视化”线上工作坊的课后练习。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线条流畅而肯定。当她专注于自己热爱且擅长的领域时,那种沉浸其中的心流体验,确实能暂时屏蔽外界的纷扰和内心的痛楚。几个小时前那场情绪崩溃的飓风似乎已经过去,留下的是虽然疲惫但异常清醒的头脑,和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画完最后一笔,她放下彩铅,长长地舒了口气。目光落在桌角那个小小的、包装素雅的长方形盒子上。
那是她为江辰准备的礼物。更准确地说,是准备了很久,却一直没找到合适时机送出的礼物。
不是生日,不是纪念日,只是在一个多月前,偶然听他提起过,他用了很多年的那支绘图铅笔笔头有些磨损,总是画不精准,但一直没空去挑新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暖暖悄悄记下了铅笔的型号,那是某个德国专业制图品牌的一款经典产品。她跑了好几家专业文具店和线上旗舰店,仔细对比了不同硬度、不同特性的笔芯,最后选定了最适合他使用习惯的一款。又特意选了这种深空灰的哑光包装纸,简洁而低调,符合他的审美。
原本,她是想等他某个不那么忙的傍晚,在自习室或者图书馆,假装不经意地递给他,说一句:“喏,看你之前好像需要这个。”想象过他可能微微惊讶、然后眼底泛起一丝柔和笑意的样子。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忙,见面越来越少,交流越来越简短。那个“合适的时机”仿佛永远也不会到来。这个小盒子,就这样一直被搁置在抽屉深处,像个被封存的、不合时宜的秘密。
今晚,在经历了彻底的崩溃、姐妹深夜会议的剖析、以及几个小时专注绘画的沉淀之后,林暖暖看着那个盒子,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不是求和,不是质问,甚至不是期待修复什么。
仅仅是想把这份早已准备好的心意,交付出去。仿佛完成了这个动作,就能为她这段日子里所有的期待、等待、委屈和挣扎,画上一个暂时的、至少是属于自己的句号。无论他收到后会是什么反应,是随手放在一旁,是淡淡说声谢谢,还是……根本无暇打开。
她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无比清晰和坚定。她看了看时间,刚过凌晨一点。这个时间,他很可能还在实验室。她记得苏晓说过,竞赛到了最后冲刺,通宵是常态。
几乎没有过多犹豫,她拿起那个小盒子,握在手心。冰凉的包装纸触感,让她发热的掌心稍微冷静了些。她没有换掉身上舒适的居家服,只是在外面套了件厚实的连帽卫衣,戴上帽子,拿起手机和钥匙,轻手轻脚地打开宿舍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次第亮起,又在她身后缓缓熄灭。电梯下行时轻微的失重感,让她心跳微微加快。走出宿舍楼,深秋凌晨的寒气瞬间包裹上来,她不由得拉紧了卫衣的帽子。
校园里寂静得可怕,与白日的生机勃勃判若两个世界。她沿着熟悉的小径,朝着物理学院大楼的方向走去。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显得有些孤单。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短,循环往复。她握紧了口袋里的盒子,指尖能感受到它坚硬的棱角。
与此同时,物理学院大楼三楼,那间亮了一整夜的实验室,灯光终于熄灭了。
江辰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苏晴和王皓在一个小时前,因为实在撑不住,被他强行劝回去休息了。他独自一人,又对着那组顽固的数据和模型,发呆了很久。大脑像是生锈的齿轮,再也转不动一丝一毫。身体和精神都达到了透支的临界点。
他知道,再熬下去也无济于事,甚至可能因为过度疲劳导致明天状态更差,犯下低级错误。最终,他保存了所有数据,关闭了仪器和电脑,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走出了实验室。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幽幽地亮着。他摸黑下楼,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冷风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随即是更深的疲惫感席卷全身。
他没有立刻回宿舍,而是漫无目的地在楼前的空地上站了一会儿,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在遥远的天幕上微弱地闪烁。就像他此刻的状态,能量耗尽,光芒黯淡。
口袋里的手机沉甸甸的。他拿出来,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光。他点开与林暖暖的聊天界面,那句“晚点再说”像是一个讽刺的注脚,挂在那里。他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方,试图打点什么。道歉?解释?问候?
可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且……不合时宜。在凌晨一点半,在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情绪崩溃和学术挫败之后,他该说什么?又能承诺什么?
最终,他什么也没输入,只是熄灭了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深秋的夜风带着透骨的凉意,穿透他身上单薄的外套。他缩了缩脖子,双手插进裤袋,朝着宿舍区的方向,慢慢走去。背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孤单而寥落。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实验室大楼大约十分钟后,另一个身影,从相反方向的小径上,匆匆走来,停在了物理学院大楼的台阶下。
林暖暖微微喘着气,仰头望向三楼那扇熟悉的窗户。一片漆黑。
她的心,像是被这浓重的黑暗轻轻蛰了一下。不在吗?已经回去了?还是……换了地方?
她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凌晨的寒气不断侵袭,她穿着单薄的居家裤,小腿已经感到刺骨的冰凉。握着小盒子的手,也因紧张和寒冷而有些僵硬。
要上去看看吗?万一他还在别的房间,或者只是在休息室小憩?
这个念头让她鼓起了些许勇气。她走上台阶,推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门内大厅同样一片黑暗,只有值班室的窗户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保安大叔似乎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被放大,让她有些心慌。来到三楼,走廊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凭着记忆,摸索到那间实验室的门前。门紧闭着,门缝下没有一丝光亮透出。
她抬起手,想要敲门,手指却在触碰到冰凉门板的前一刻,停住了。
就算他在里面,睡着了,被她吵醒,然后呢?在这样疲惫的深夜,在这样尴尬冰冷的氛围里,她递上这个精心准备却可能早已不合时宜的礼物?说些什么?“这个给你,我走了”?
那画面想想都让人觉得难堪和悲伤。
更重要的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一趟冲动之行,内心深处是否依然潜藏着一丝卑微的期待?期待他看到礼物时的动容?期待这小小的物件能成为打破坚冰的契机?
这违背了她“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的初衷。真正的交代,或许不在于礼物是否送达,而在于她是否能够真正地、主动地,将自己从这种等待施予、渴求回应的被动姿态中解脱出来。
苏晓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当你找回那个充实、自信、闪闪发光的自己时,你才能更清晰、更有力量地去面对和解决你们关系中的问题。”
她现在,还没有找回。她依然会被他的行踪牵动,会因找不到他而失落。这份礼物,此刻送出,沾染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或许本身就已失去了它最初单纯的心意。
站在漆黑的实验室门外,感受着周身浸透的寒意和心脏缓慢而沉重的跳动,林暖暖最终,缓缓地收回了手。
她没有敲门。
只是静静地在那扇紧闭的门前站了许久,久到双腿都开始发麻。然后,她转过身,沿着来时的黑暗楼道,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下去。
走出物理楼,重新置身于空旷的校园和清冷的夜风中时,她感觉口袋里的那个小盒子,似乎变得更沉了。但它不再是一种亟待卸下的负担,而更像一个见证,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安静的秘密。
她抬头,望向江辰宿舍楼的方向。那里也是灯火零星,无法分辨哪一扇窗后是他。他或许已经沉沉睡去,或许还在为数据和比赛烦忧,或许……也曾在某个瞬间,想起过她。
但那些,此刻似乎都不再是最紧要的了。
她紧了紧卫衣的帽子,将双手深深插进口袋。左手触碰到那个冰凉的盒子,右手则握成了拳。
未送出的礼物,封存了一段时光里的心意与期待。
而接下来的路,她需要自己一个人,先好好走稳。
星光黯淡,夜风无声。女孩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背影渐渐融入沉沉的夜色。那个小小的盒子,依旧静静躺在她的口袋深处,像一颗暂时被收藏起来的、微弱的星火。而真正的光芒,需要她自己去寻找,去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