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点办公室设在东州市委政法委三楼，原先是间小型会议室，现在摆了三张办公桌和一台多功能打印机。窗台上摆着两盆绿萝，是环保局送来的“贺礼”——“象征绿色发展”，局长笑着说。
苏清越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试点工作台账。今天是试点启动的第七天，她已经陆续收到了各部门报送的第一批协同事项清单。环保局列出了十二项需要政法部门支持的工作，公安局有八项，法院、检察院各五项，司法局三项。
问题也随之而来。
“苏主任，”市公安局法制支队的小张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文件，“环保局移送的这起非法倾倒危废案，我们看了，证据达不到刑事立案标准。但他们坚持要立案，说这是试点第一案，必须办成。”
苏清越接过材料。这是一家小化工厂夜间将废酸液倾倒在农田边的案子，环保局现场查获，但嫌疑人跑了，只有车辆信息。按公安的立案标准，需要明确的嫌疑人身份和犯罪故意证据。
“环保局那边的考虑是什么？”
“他们说，这类案件如果立不了刑案，行政处罚最高才罚一百万，企业违法成本太低。但我们的难处是，人都没抓到，怎么立案？”小张苦笑，“苏主任，试点是好事，但不能为了‘协同’而降低执法标准啊。”
苏清越点头：“我明白。下午开个案情会商，请环保局和你们一起研究，看能不能补充调查，或者先以行政案件立案，同步侦查。”
小张离开后，苏清越在台账上记下：第一起协同事项，待协调。
接着是法院的电话。民四庭的法官说，他们正在审理的一起采矿破坏生态案，需要自然资源局提供矿区规划图纸，但对方以“内部资料”为由迟迟不给。
“我们发了两次协助调查函，都没回音。苏主任，您看能不能通过协同机制推动一下？”
苏清越记下第二项。
然后是环保局反映的问题：他们处罚的一家养殖企业拒不缴纳罚款，申请法院强制执行，但法院以“企业停产无财产可供执行”为由终结执行。环保局认为，企业主个人有房产，应该追加为被执行人。
“法院说这需要重新立案，走一遍程序。但我们觉得，既然是协同，能不能简化流程？”
第三项。
一个上午，苏清越接了八个电话，接待了五拨人。她发现，各部门对“协同”的理解差异很大：有的认为应该“特事特办”，突破现有程序；有的坚持“依法办事”，不能因为协同而违法；还有的把协同当成“甩锅”的机会，把难办的事推给其他部门。
下午两点，第一次联席会议在小会议室召开。各部门派来的都是中层干部——既了解业务，又有一定决策权，但拍不了板。苏清越知道，这是试探阶段，大家都在观望。
会议从公安和环保的立案争议开始。环保局执法大队长老陈情绪激动：“这个案子性质恶劣，废酸液污染了五亩农田，地下水都可能受影响。如果不刑事打击，以后谁都敢乱倒！”
公安法制支队长老李相对冷静：“陈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刑法的谦抑性原则要求，能用行政手段解决的，不轻易动用刑事手段。现在嫌疑人没到案，直接证据不足，我们立案了，最后诉不出去，不是更被动？”
“那你们公安不能帮着抓人吗？”
“可以协助，但主办还是你们环保。我们人手也紧张……”
眼看要陷入部门之争，苏清越敲敲桌子：“两位，我们换个思路。这个案子的核心诉求是什么？”
两人一愣。
“是惩罚违法者，还是修复被污染的农田？”苏清越问。
老陈想了想：“都重要。但眼下最急的是修复，眼看要春耕了。”
“好。”苏清越转向自然资源局和农业局的代表，“如果公安先以行政案件立案，环保部门责令企业限期修复，你们能不能派人指导修复方案，并监督实施？”
“可以。”农业局的老王点头，“我们土肥站有专家。”
“修复费用呢？”环保局老陈问，“企业肯定不会主动出钱。”
苏清越看向法院的代表：“如果企业拒不履行修复义务，环保局申请强制执行，法院能不能快立快执？”
“如果事实清楚、程序合法，可以走绿色通道。”法院行政庭的法官说，“但我们执行局现在案子太多……”
“启动协同机制后，各部门可以派员联合执行。”苏清越说，“环保局提供技术标准，自然资源局确认土地性质，农业局监督修复质量，法院负责法律程序，公安保障执行现场秩序。这样既能快速解决问题，又不会过度占用某个部门资源。”
会议室安静下来。大家都在思考这个方案。
“那刑事责任呢？”公安老李问。
“同步侦查。”苏清越说，“公安可以提前介入指导环保部门取证，固定证据。等嫌疑人到案，如果证据充分，再转为刑事案件。这样既不耽误修复，也不放纵犯罪。”
老陈和老李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苏主任这个思路好。”环保局老陈说，“我们回去就按这个办。”
第一个争议解决后，后面的问题就顺畅多了。自然资源局同意在保密前提下，向法院提供必要的规划图纸；法院表示会研究追加被执行人的可行性；环保局承诺加快行政处罚决定的送达程序……
会议结束时，天色已晚。苏清越整理会议纪要，发现不知不觉中，各部门已经提出了六项具体协作办法，都是现行框架下可以操作的。
这让她想起李副书记的话：“机制的生命力在于解决问题，不在于形式创新。”
周五晚上，她终于有空和周维吃饭。两人约在一家小面馆，周维看起来比上次更疲惫，但眼睛里有光。
“又熬夜了？”苏清越问。
“连续蹲了三天，终于抓到人了。”周维压低声音，“那个国企老总在境外的白手套，回国了。我们在他行李里查到了鑫旺化工的股权代持协议。”
苏清越筷子停在半空：“鑫旺化工？”
“对，他通过境外公司，间接持有鑫旺化工18%的股份。”周维说，“而且，他交代了那个环保基金会的事——捐款给中环鉴定中心，确实是为了影响鉴定结论。虽然没明确指示，但暗示了‘希望结论对企业友好’。”
“这构成犯罪吗？”
“正在研究。但至少说明，你当初的怀疑完全正确。”周维看着她，“清越，你们那个协同机制如果早一点建起来，这类利益输送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各部门信息共享，一个环节有异常，其他环节都能发现。”
这话给了苏清越很大鼓舞。她想起这一周遇到的种种阻力，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周维，你们纪委办案，遇到过部门协作的问题吗？”
“经常遇到。”周维放下筷子，“比如查一个干部，需要银行流水，银行说要手续；需要通讯记录，通讯公司说要审批；需要出入境记录，边检说要层层报告……每个部门都有规定，都合法合规，但加在一起，案子就拖慢了。”
“那怎么办？”
“靠人脉，靠协调，有时候也靠领导批示。”周维苦笑，“所以我在想，如果政法协同机制能扩大到纪检监察领域，把执纪执法中的协作也规范化，可能效率会更高。”
这是一个更大胆的想法。苏清越记在心里。
饭后，两人散步回住处。路过东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时，苏清越驻足看了一会儿。大楼里还有不少灯亮着，她知道，那是法官们在加班写判决、书记员在整理卷宗。
“想回去了？”周维问。
“有点。”苏清越说，“但不是现在。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周日，苏清越没休息，她在办公室完善协同平台的设计方案。根据这一周的实践，她发现几个关键问题：一是各部门信息系统不兼容，数据要手工录入；二是协作事项缺乏标准流程，每件事都要协调；三是缺乏监督考核，干好干坏一个样。
她修改了平台设计，增加了三个模块：一是数据自动抓取接口，可以从各部门业务系统中抽取必要信息；二是流程引擎，预设了十二类常见协作事项的标准流程；三是绩效看板，实时显示各部门协作事项的办理进度和质量。
周一上午，她带着修改后的方案向李副书记汇报。
李副书记仔细看完，点点头：“有进步，更实了。但小苏，你要记住，技术是手段，不是目的。真正的协同，关键在人，在各部门的思想认识和协作意愿。”
“我明白。所以我想推动两件事：一是组织各部门业务骨干培训，讲清楚协同的意义和操作；二是建立典型案例库，用成功案例来说服大家。”
“好，就按这个思路办。”李副书记说，“另外，下个月省委政法委要召开全省政法工作创新推进会，你准备一下，代表东州试点做经验介绍。”
“我？可是试点才刚开始……”
“刚开始才有意义。”李副书记说，“我们要展示的不是完美成果，而是探索过程。你把遇到的问题、解决的办法、思考的困惑都讲出来，对其他地方才有参考价值。”
这个任务让苏清越压力很大，但也感到被信任的温暖。
接下来的两周，试点工作进入快车道。随着培训的开展和几个成功案例的传播，各部门的积极性明显提高。最让苏清越高兴的是，清水湾的农田修复启动了——环保局责令鑫旺化工出资，农业局指导，村委会组织施工，法院监督资金使用。王大姐给她发来照片，地里已经种上了修复植物。
“苏法官，村里人都说，没想到官司打赢了，地还能治好。”王大姐在电话里哽咽，“谢谢你，谢谢政府。”
挂了电话，苏清越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城市。阳光很好，天空湛蓝。她想，这就是政法工作的意义——不仅要惩罚错误，更要修复伤害；不仅要实现正义，更要让人感受到正义的温暖。
手机震动，是周维发来的信息：“晚上有空吗？给你看样东西。”
晚上见面时，周维递给她一份文件：“我们根据鑫旺化工案暴露的问题，起草了一份《关于防范环境领域利益冲突的指导意见》，想纳入你们的协同机制。”
苏清越快速浏览。文件提出了几条具体措施：环境损害鉴定机构随机抽取、专家回避事项公示、企业环保信息强制披露、环保官员任职回避……
“这个很好。”她说，“如果能成为协同机制的一部分，从源头上预防腐败，比事后查处更有价值。”
“所以需要你帮忙推动。”周维看着她，“清越，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建设一个更清明的环境。你从机制入手，我从办案入手，但目标是一致的。”
“是的，目标一致。”苏清越轻声重复。
这一刻，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使命。法治建设不是某个部门、某个人的事，而是需要所有法律人、所有相关部门共同努力的系统工程。她有幸站在这个交汇点上，就要尽己所能，把各个点连接成线，把线编织成网。
夜深了，苏清越回到办公室。她打开电脑，开始准备全省推进会的发言稿。
她写道：“一个月的试点告诉我们，政法协同不是简单的1+1=2，而是要通过机制创新，实现1+1＞2的效果。这个‘大于’的部分，就体现在：群众诉求响应更快了，执法司法成本更低了，公平正义实现更充分了……”
写到结尾时，她加上了一段话：
“协同之难，难在打破部门壁垒；协同之要，要在坚守法治底线；协同之责，责在服务人民群众。当我们把目光从‘我的部门’转向‘我们的事业’，从‘我的职责’转向‘共同的目标’，协同就会从理念变成行动，从行动变成习惯，从习惯变成文化。”
保存文档时，窗外已现曙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新的挑战也在等待。
但苏清越不再焦虑。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她的身后，有协同机制中的每一个部门、每一个同事；在她的身边，有像周维这样在不同战线上并肩作战的战友；在她的心中，有对法治的信仰和对人民的承诺。
这条路很长，很难，但她会坚定地走下去。
因为每一份努力，都在让这个国家的法治根基更坚实；每一次协同，都在让公平正义的阳光照进更多角落。
而她，愿意成为这伟大进程中的一颗螺丝钉，一块铺路石，一束微光。
天亮了。苏清越站起身，走到窗前，迎着晨光，深深地呼吸。
新的一天，新的征程。而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