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半,云湖区纪委监委信访接待室。
李梅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二十多位清水湾的拆迁户。他们大多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袋子、布包、文件袋。清晨的微光落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在深秋的寒气里,每个人的表情都异常凝重。
苏清越从大楼里快步走出来,身后跟着老陈和两名工作人员。
“各位叔叔阿姨,请进。”她推开接待室的门,“里面准备了热水,大家先暖和一下。”
老人们鱼贯而入,没有人说话,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咳嗽声。接待室里摆好了长桌和椅子,工作人员迅速端上热水,但没有人去碰。
苏清越在长桌一端坐下,打开了执法记录仪:“各位乡亲,我是云湖区纪委监委的苏清越。今天请大家来,是想核实清水湾拆迁补偿的相关情况。大家可以把材料拿出来,我们一件件登记,一件件核实。”
话音刚落,老人们几乎是同时打开了手里的包裹。
各种材料堆满了长桌:发黄的房产证、皱巴巴的评估报告、签字页模糊的补偿协议、银行转账凭证的复印件、手写的计算稿……最震撼的是一本相册,里面是拆迁前老房子的照片——斑驳的墙壁,开裂的地面,但窗台上摆着花草,门口贴着褪色的春联。
一个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叫王福贵,七十三岁,在清水湾住了五十年。
“苏同志,我先说。”他的声音沙哑但清晰,“我家房子八十五平,评估公司说每平五千七,总共四十八万四千五。可我打听过,同片区老孙家的房子,面积一样,结构一样,他家评了五千九,多了两万块。”
他拿出一张对比表,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我去问评估公司,他们说我家朝向不好。我说我家朝南,老孙家朝北,怎么我朝向不好?他们又说我家采光不行。我说我家三楼,老孙家二楼,怎么我采光不行?”
老人的手在颤抖:“最后他们说,这是专业判断,我不懂。我说我要看评估报告,他们说报告是公司机密,不能给我看。我就拿到这个——”
他举起一张纸,是评估报告的首页复印件,关键信息都被涂黑了,只留下房屋面积和总价。“就看到这个,啥也看不明白。”
苏清越接过那张纸,仔细查看。涂黑用的是黑色马克笔,完全遮盖了评估明细、评估师签名、评估公司盖章等信息。这明显是故意的。
“王大爷,这张原件还在吗?”
“在,在我家里。”王福贵说,“他们给我的就是复印件,原件说存档用。”
一个接一个,老人们开始讲述自己的遭遇。
李大娘,六十八岁,儿子残疾,靠低保生活。她家评估价被压低了一万二,理由是“房屋结构存在安全隐患”。可拆迁前,她家刚经过住建局的危房改造,验收报告上写着“结构安全达标”。
赵大爷,七十一岁,退休教师。他家评估时,评估师说他家装修太旧,要扣“折旧费”。可同样的装修标准,隔壁单元却没说折旧。“后来我才知道,隔壁那户的侄子在街道办工作。”
刘阿姨,六十五岁,丈夫早年工伤去世。她家最离谱——评估报告上写着“建筑面积六十八平”,可她家的房产证上明明写着七十五平。少了七平米,就是四万多块钱。“我去找他们理论,他们说测量有误差。我说七平米的误差?他们说可能是房产证写错了。”
听着这些讲述,苏清越的手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每一条线索,每一个细节,都指向同一个问题:评估过程存在系统性、人为性的压低价格行为。
更关键的是,几乎所有人都提到一个细节——评估师在现场不做判断,只是拍照、测量,然后说“公司回去研究”。评估结果都是事后通知,不允许查看详细报告,不允许质疑,更不允许复核。
“我们不是要闹事。”李梅最后发言,她的眼睛还红肿着,“我们就是想要个明白。我们的房子值多少钱,应该有个公道价。少了多少钱,得有个说法。刘玉芬阿姨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生死不明。我们不能让她白受这个罪。”
接待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苏清越。
她放下笔,缓缓站起:“各位叔叔阿姨,你们今天带来的材料,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下了。我向你们保证三件事:第一,所有问题,我们会逐一核查;第二,核查结果,会依法依规处理;第三,处理过程,会及时向你们反馈。”
她顿了顿,声音更坚定了些:“但我也需要大家的配合。这些材料,我们需要暂时保管,作为证据。我们会出具扣押清单,每一份材料都会登记在案。等案件办结后,完好的材料会归还给大家。”
老人们互相看了看,陆续点头。
“我们信你。”王福贵代表大家说,“材料你拿去,只要能查清楚,怎么都行。”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工作人员开始逐一登记、编号、封装材料。苏清越亲自参与,对每一份关键证据都仔细查看、标注。当她翻到一本记账本时,手指停住了。
这是一个小学生用的算术本,里面记录着刘玉芬三年来的每一笔开销:买药花了多少钱,交水电费花了多少钱,甚至买一斤肉花了多少钱。最后几页,是她计算补偿款的草稿,反复核算了十几遍,每一次结果都是六十二万左右,与实际到账的五十四万相差八万。
在草稿的空白处,她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三个“为什么”,一个比一个用力,最后一笔划破了纸页。
苏清越轻轻合上本子,小心地装进证据袋。这个动作被李梅看在眼里,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苏常委,”她低声说,“刘婶醒过来了。”
“什么时候?”
“半小时前,医院来的电话。医生说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肝肾损伤严重,需要长期治疗。”
苏清越松了口气:“医疗费不用担心,我们会协调解决。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她安心养病。”
“她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问:‘材料交了吗?’”李梅抹着眼泪,“我说交了,她笑了,说‘那就好’。”
苏清越感觉喉头有些发紧。一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醒来第一件事关心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维权的材料。这份信任太沉重,但也太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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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一点,所有材料登记完毕。
苏清越让工作人员送老人们回去休息,自己则抱着三大箱证据材料回到办公室。周维已经等在那里,面前摊开着一堆文件。
“情况怎么样?”他问。
“比想象的更严重。”苏清越把箱子放在桌上,“二十多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问题。评估压价、面积缩水、克扣补偿……手段五花八门,但目的只有一个:从老百姓口袋里掏钱。”
她打开第一箱材料,抽出一份汇总表:“这是初步统计,二十户的差额总计二百三十七万,平均每户少了将近十二万。如果清水湾整个片区二百多户都有问题,总金额可能超过两千万。”
周维倒吸一口凉气:“两千万……这够判无期了。”
“而且这只是清水湾一个项目。”苏清越继续说,“赵大勇在云湖做了十几个项目,如果每个项目都这么干……”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这不是个案,是系统性的、大规模的腐败。
“刘文斌的口供整理出来了吗?”她问。
“整理出来了。”周维递过来一份笔录,“基本印证了拆迁户的说法。评估压价是张建国要求的,每压低一百块,他拿五个点。赵立民负责压案子,每个案子十万到二十万。利益通过张建军的公司走账,做成各种名目的费用。”
苏清越快速浏览着笔录:“提到李明书记了吗?”
“提到了,但很模糊。”周维指着其中一段,“刘文斌说,张建国敢这么干,是因为‘有李书记撑腰’。但他拿不出具体证据,只是感觉。”
“感觉不能作为证据。”苏清越合上笔录,“我们需要确凿的东西:批示、会议记录、资金往来,或者至少是录音录像。”
“张建国那边呢?有进展吗?”
苏清越摇摇头:“还在僵持。他承认评估压价,但说是区里的要求,是为了减轻财政压力。至于收钱的事,他全部否认,说那些转账都是借款,账本记录都是伪造。”
“借条的事呢?笔迹鉴定结果他已经知道了。”
“他说借条是王秀英自己写的,他不知情。指纹是他无意中碰到的。”
周维苦笑:“还真是滴水不漏。”
“不是滴水不漏,是心存侥幸。”苏清越站起身,走到窗边,“他以为只要咬死不承认,我们就拿他没办法。他以为外面会有人捞他,尤其是李书记。”
窗外,区委大楼在阳光下巍然矗立。七楼那间办公室的主人,此刻在做什么?在想什么?知不知道,一场风暴正在向他逼近?
“清越,”周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市纪委主要领导要听汇报。今天下午三点,在常委会议室。”
苏清越转过身:“我也要参加?”
“对。你是专案组负责人,需要当面汇报案情进展和下一步打算。”周维的表情严肃,“而且,可能要讨论对李明书记的问题线索处置。”
该来的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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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五十分,东州市纪委监委常委会议室。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已经坐满了人。主位是市纪委书记陆明,左右分别是两位副书记,再往下是各相关室主任。周维坐在末位,苏清越被安排在靠墙的汇报席。
“人都到齐了,开始吧。”陆明六十出头,头发花白,但眼神锐利,“先请云湖区的同志汇报一下案情。”
苏清越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投影仪。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关系图:赵大勇在中心,向外辐射出张建国、刘文斌、赵立民等人,再往外是李明书记的虚线框。
“各位领导,我汇报一下‘10·23’专案进展情况。”她的声音清晰沉稳,“经初步调查,现已查明以下事实——”
她用了二十分钟时间,条理清晰地汇报了案件全貌:从审计发现虚报拆迁户数,到赵大勇外逃;从张建国妻子收受巨额转账,到评估公司系统性压价;从拆迁户集体举报,到刘玉芬自杀未遂;从刘文斌的口供突破,到账本记录的惊人内幕。
每说一个事实,她都会展示相应的证据:银行流水、评估报告对比、口供笔录、账本照片……证据链条完整,逻辑严密。
当屏幕上出现刘玉芬的遗书照片时,会议室里响起轻微的叹息声。当展示二十多户拆迁户的损失统计表时,有人开始低声议论。
汇报结束后,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陆明摘下老花镜,缓缓开口:“涉及金额多少?”
“目前已核实二百三十七万,预计全案可能超过两千万。”苏清越回答。
“涉及人员?”
“直接涉案人员包括张建国、刘文斌、赵立民等八人。另有线索指向其他部门和街道办的干部,正在核实中。”
陆明点点头,看向在座的常委们:“大家有什么问题?”
案件监督管理室主任举手:“苏清越同志,你刚才提到线索指向李明书记。具体是什么线索?”
“主要有三点。”苏清越调出相应的页面,“第一,刘文斌口供中提到,张建国敢这么操作,是因为‘有李书记撑腰’;第二,账本记录有一笔给‘李明’的三十万‘领导关怀费’,虽然刘文斌辩称是另一个李明,但无法提供具体信息;第三,在专案组准备控制刘文斌前,有电话从区委书记办公室外间打出,通知了刘文斌。”
“电话内容能确认吗?”
“不能。电信部门只能提供通话记录,无法提供内容。但通话时间点很敏感——在专案组行动前半小时。”
会议室里响起议论声。这三点线索,每一点单独看都证据不足,但结合在一起,确实指向某种可能性。
“苏清越同志,”另一位副书记开口,“按程序,涉及区委主要领导的问题线索,需要慎重处理。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这些线索可能是涉案人员为了减轻罪责,故意攀咬领导?”
“考虑过。”苏清越坦然回答,“所以我们才需要进一步调查,核实真伪。如果确实有问题,必须严肃处理;如果是诬告,也要还领导清白。”
“进一步调查需要什么程序?”
“按照干部管理权限,对李明书记的问题线索,需要报请省委批准后,才能启动初步核实。”苏清越看向陆明,“这是我们下一步需要请示的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陆明身上。
这位老纪委人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决定的分量——对一名区委书记启动调查,哪怕只是初步核实,都会在东州政坛引发地震。
“案子办到现在,证据确凿,事实清楚。”陆明终于开口,“张建国、刘文斌、赵立民这些人,必须依法依规严肃处理。这是原则问题,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顿了顿,继续说:“至于涉及李明同志的问题线索……这样,周维同志,你负责整理一份专题报告,把现有线索、证据情况、风险评估写清楚。明天,我亲自去省纪委汇报。”
这个决定很稳妥——既不贸然行动,也不回避问题。按照程序向上级汇报,由上级决定下一步动作。
“另外,”陆明看向苏清越,“专案组要加强力量。从市纪委抽调精干人员充实进去,成立联合调查组。苏清越同志继续担任组长,周维同志任副组长,负责协调市、区两级工作。”
“明白。”苏清越和周维同时应道。
“还有一点,”陆明的语气严肃起来,“这个案子影响很大,涉及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办案过程中,要注意方式方法,及时回应群众关切。特别是刘玉芬老人的事,要妥善处理,医疗费用该承担的要承担,后续补偿要到位。不能让老百姓流血又流泪。”
“是。”
散会后,周维和苏清越并肩走出会议室。
“紧张吗?”周维低声问。
“有点。”苏清越如实说,“但更多的是责任。陆书记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不能搞砸了。”
“放心,有我在。”周维拍了拍她的肩,“现在先回云湖,专案组要开个会,部署下一步工作。”
两人刚要进电梯,陆明的秘书匆匆追来:“苏清越同志,陆书记请你单独去一趟他办公室。”
苏清越和周维对视一眼,点点头,跟着秘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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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记办公室里,陆明站在书架前,背对着门。
“陆书记。”苏清越轻轻关上门。
“坐。”陆明转过身,指了指沙发,“叫你来,是想跟你说几句心里话。”
苏清越坐下,腰背挺直。
“这个案子,你办得很好。”陆明也在对面坐下,“专业、细致、有韧性。在省纪委研究室那几年,没白待。”
“谢谢陆书记肯定。”
“但你要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陆明看着她,“如果只是办张建国这个级别的干部,再难也有限。但如果真的要查李明……那就是另一个层面的斗争了。”
苏清越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
“李明在云湖干了八年,从区长到书记,根基很深。他在市里、省里都有人脉。更重要的是,他是实干型的干部,云湖这几年的发展,他有功劳。”陆明顿了顿,“这样的干部,如果真有问题,要查;但如果没问题,被冤枉了,对组织、对事业都是损失。”
“我明白。所以更需要查清楚。”
“对,查清楚。”陆明点头,“但怎么查,很有讲究。证据要更扎实,程序要更规范,每一步都要经得起检验。因为这不只是一个案子,这关系到组织怎么看待干部,关系到纪检监察工作的公信力。”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省纪委关于重大案件请示报告的规定,你拿回去好好看看。涉及处级干部的问题线索,什么情况下可以启动初核,什么情况下需要暂缓,都有明确要求。”
苏清越接过文件:“陆书记,您认为李书记有问题吗?”
这个问题很大胆。
陆明看了她几秒,笑了:“作为纪委书记,我不能凭感觉判断干部有没有问题。我只能说,现有的线索值得关注,需要进一步核实。至于结果如何,让证据说话。”
“我明白了。”
“还有,”陆明站起身,走到窗边,“清越同志,你年轻,有冲劲,这是好事。但在纪委这条战线上,有时候也需要智慧和耐心。该冲的时候冲,该缓的时候缓,这个度要把握好。”
他转过身:“这个案子,你继续负责。但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组织是你的后盾,程序是你的武器,正义是你的方向。只要依法依规,实事求是,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谢谢陆书记。”苏清越也站起来,“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离开书记办公室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的余晖洒在走廊里,拖出长长的影子。苏清越站在窗前,看着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逐渐亮起。
刘玉芬还在医院里,张建国还在留置室,赵立民还在正常工作,李明书记还在主持区委会议……每个人的生活都在继续,但一张大网已经悄然撒开。
手机震动,是老陈发来的信息:“苏常委,张建国的心理防线开始松动。他提出想见家人,我们按规定拒绝了。但他暗示,如果见到家人,可能会‘想起来一些事’。”
苏清越回复:“按程序办。如果他真想说,不需要见家人也能说。”
又一条信息跳出来,是周维:“专案组人员名单确定了,市纪委抽调了五名骨干,加上区里的原班人马,总共二十八人。今晚八点开第一次全体会议。”
她看了看时间,快步走向电梯。
铁证如山,但要把这些证据变成正义的判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这条路,她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