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哭声在凌晨三点准时响起。
苏清越从浅眠中惊醒,摸黑下床。哺乳、拍嗝、换尿布,一套流程已经娴熟。怀里的小人儿吃饱喝足,重新睡去,发出细小的鼾声。她却没有睡意,轻轻把女儿放回婴儿床,走到窗前。
窗外是沉睡的城市,零星灯火像散落的星子。产假进入第三个月,苏清越的生活被切割成以三小时为单位的循环:喂奶、睡觉、挤奶、陪玩……周而复始。身体还在恢复,剖腹产的刀口偶尔隐隐作痛,哺乳导致的睡眠碎片化让她的黑眼圈挥之不去。
但她的大脑是清醒的——太清醒了。清醒到在喂奶的间隙,会不自觉地思考:新修订的《监察法实施条例》对证据规则做了哪些调整?建工案后续的司法程序走到哪一步了?她那份国企改革方案,老宋到底看了没有?
书桌上,堆着这三个月陆续送来的文件和书籍。最上面是省纪委内部刊物《纪检监察研究》,最新一期有她的一篇短文,是关于大数据监督与隐私权平衡的思考——那是产前最后一周熬夜写的。下面压着厚厚几本专业书:《监察法条文解读》《职务犯罪证据审查指引》《金融反腐实务》……
“清越,怎么又起来了?”周维睡眠浅,跟着醒来,从背后轻轻环住她。
“睡不着。”苏清越靠在他怀里,“脑子里太多事。”
周维吻了吻她的头发:“医生说你要多休息。工作的事,等产假结束再说。”
“我知道。”苏清越轻声说,“但我不习惯……这么长时间的停顿。”
是的,停顿。产假对她来说,不是休息,是强制性的停顿。就像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突然被按了暂停键,但内部的齿轮还在惯性转动。
周维理解她的焦虑。他松开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监察法实施条例》:“想看书?”
“嗯。白天孩子睡的时候,可以看一点。”
“那就看一点。”周维把书递给她,“但答应我,别像以前那样拼命。你现在最重要的身份是妈妈,其次才是苏主任。”
这话周维说过很多次,但苏清越每次听到,心里都有微妙的抗拒。为什么“妈妈”和“苏主任”必须是先后关系?为什么不能同时当好?
但她没说出口。她知道周维是为她好。
第二天上午,孩子睡了。
阳光透过窗帘洒进书房,在书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苏清越翻开《监察法实施条例》,逐字细读。这是去年刚修订的,增加了很多新内容:监察权限的细化、证据标准的明确、监察程序与司法程序的衔接……
她一边读,一边在笔记本上做记录。遇到重点,就折页标记。看到“监察机关可以依法查询涉案单位和个人的存款、汇款、债券、股票、基金份额等财产信息”这一条时,她停下来,想起张宏伟那些转移到海外的资产。
如果早一年有这个规定,调查会不会顺利些?
手机震动,是老孙发来的消息:“苏主任,张宏伟那个案子,省专案组有突破了。根据李婷交代的线索,他们在香港冻结了张宏伟的一个秘密账户,里面有两千三百万美元。”
苏清越精神一振,回复:“太好了。那些法官呢?”
“有三个已经移送检察院了,另外两个在走程序。不过……”老孙顿了顿,“中院的张某法官,就是那个交U盘的,他申请了重大立功,希望能减轻处罚。专案组还在研究。”
“他交代的情况核实了吗?”
“基本核实了。那个U盘里的录音,牵出了省建工集团的一个副总,已经被省纪委留置了。”
案子像滚雪球,越滚越大。苏清越既欣慰又复杂——欣慰的是腐败分子被揪出,复杂的是自己不在第一线了。
她放下手机,继续看书。但心思已经飘远。
下午,母亲来看她。
带着炖好的鲫鱼汤,还有一大包尿不湿。看到苏清越在看书,母亲皱眉:“月子里不能太费神,伤眼睛。”
“妈,我都出月子好久了。”苏清越接过汤碗。
“那也要注意。”母亲坐在床边,看着婴儿床里熟睡的外孙女,眼神温柔,“孩子起名了吗?”
“小名叫安安,平安的安。”苏清越说,“大名还没定,想等周维爸妈一起商量。”
“安安好,平安健康最重要。”母亲看着她,“越越,你现在当妈了,要懂得轻重。工作重要,但孩子更重要。我看你这几个月,心思还在工作上。”
被说中了。苏清越低头喝汤。
“妈不是不让你工作。”母亲语气缓和,“但你得学会分时候。孩子小的时候,多陪陪她。等她大了,你想怎么拼都行。别像妈当年,你小时候,我整天忙厂里的事,现在想想,错过了好多。”
这话里有遗憾。苏清越记得,自己童年时,母亲确实是早出晚归。但她不怪母亲——那个年代,双职工家庭都这样。
“妈,我会平衡好的。”她说。
母亲拍拍她的手:“你从小就懂事,妈知道。但太懂事的人,活得累。偶尔也让自己松一松。”
松一松。这个词对苏清越来说很陌生。从云湖到市纪委,再到巡视组,她一直紧绷着。现在产假,是松下来的机会,但她松不下来。
晚上,周维回家,带回一个消息。
“清越,省纪委要举办一期全省纪检监察干部培训班,主题是‘监察体制改革新趋势’。每个市推荐两名业务骨干参加,委里推荐了你。”
培训班?苏清越眼睛亮了:“什么时候?”
“下个月,在省委党校,脱产学习两周。”周维看着她,“但你现在还在产假……”
“我可以去。”苏清越立刻说,“孩子我可以带着,请个育儿嫂一起。或者让我妈来帮忙。”
“你想好了?”周维有些意外,“培训很紧张,白天上课,晚上研讨。带孩子去,你休息不好。”
“我想去。”苏清越态度坚决,“周维,我脱离工作太久了。再不接触新东西,我怕自己会落后。”
这是实话。政法领域日新月异,新法规、新技术、新案例层出不穷。三个月的产假,在她感觉像三年。
周维看着她眼里的光,知道拦不住:“那我跟爸说一下,让他协调看看。”
一周后,协调结果出来了:同意苏清越参加培训,但考虑到她还在哺乳期,可以带育儿嫂和孩子同去,党校会安排单间。
老宋亲自打来电话:“清越,这个机会难得,主讲都是中央纪委的专家和省里领导。你去好好学习,顺便也……放松一下。”
放松?苏清越笑了。对她来说,学习就是最好的放松。
培训班开班前一天,苏清越带着三个月大的安安,还有育儿嫂张阿姨,住进了省委党校的单间宿舍。
宿舍条件简单,但干净。婴儿床是临时借的,奶粉、尿不湿、玩具堆了半个房间。张阿姨很能干,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苏主任,您放心去上课,孩子交给我。”张阿姨说,“我知道您工作重要。”
苏清越感激地点头。她确实需要这样的支持。
第一天上课,苏清越提前十分钟到教室。
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三四十岁,男性居多。她走进来时,有几个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抱着教材、提着公文包,但气质明显不像刚生完孩子的人。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她翻开课程手册。课程安排得很满:上午理论课,下午案例分析,晚上分组研讨。主讲人名单里有省纪委副书记、省高院副院长、省检察院副检察长,还有几位高校学者。
第一堂课是省纪委副书记李文涛讲“监察体制改革的新挑战”。李书记看到苏清越,在讲台上冲她点了点头——全省巡回宣讲时认识的。
“同志们,监察体制改革进入深水区。”李书记开场,“我们面临很多新问题:如何把握监督的边界?如何运用科技手段提高效率?如何实现纪法贯通、法法衔接?”
他顿了顿:“今天在座的,都是各市的业务骨干。我希望能听到真实的想法、创新的思路。不要怕说错,改革就是在试错中前进。”
这话让苏清越心里一暖。她拿出笔记本,认真记录。
课间休息时,几个学员围过来。
“你是东州的苏清越吧?我在省纪委通报上看到过你办的案子。”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同志说,“那个建工案,很漂亮。”
“谢谢。”苏清越礼貌回应。
“听说你刚生完孩子?怎么就来培训了?”一个女同志问,眼神里有钦佩也有不解。
“想多学点东西。”苏清越简单说。
“真拼。”女同志感叹,“我生完孩子休了半年产假,感觉脑子都生锈了。回来上班,好多新规定都不懂。”
这话引起了共鸣。几个有孩子的女学员都点头。
“其实产假期间也可以学习。”苏清越说,“我看了些书,写了点思考。虽然脱离一线,但理论储备不能停。”
“你还写东西了?”有人惊讶。
“嗯,写了一篇关于大数据监督的小文章,发在《纪检监察研究》上。”苏清越说得很平淡,但周围人都露出佩服的表情。
下午的案例分析课,讨论的是“期权腐败”问题。
主讲人是省检察院的副检察长,他介绍了一个真实案例:某市副市长在职时为某企业谋利,约定退休后到该企业任“顾问”,年薪百万。这算不算受贿?证据怎么固定?
学员们讨论热烈。有人认为这是变相受贿,有人认为这是正常的人才流动。争论焦点在于:在职时的“约定”如何证明?退休后的“报酬”与在职时的“帮助”如何建立因果联系?
苏清越一直没发言,但听得很认真。她想起在建工案中,也有类似的问题——刘国栋是否在退休前就安排了“后路”?
“苏清越同志,你办过国企大案,有什么看法?”副检察长忽然点名。
所有人都看过来。
苏清越站起身,略作思考:“我认为,‘期权腐败’的核心不是‘期权’,而是‘权钱交易的时间错配’。在职时用权,退休后收钱,试图规避查处。要认定这类问题,关键不是看退休后收钱的‘形式’,而是看在职时的‘行为’是否异常。”
她顿了顿:“比如,某领导在职时,违反规定为某企业审批项目。这个行为本身就有问题。至于他退休后是否去该企业任职、拿多少钱,只是加重情节,不是定罪关键。我们应该把调查重点放在‘在职时的异常行为’上,用行为证据倒推主观故意。”
这个思路很清晰。副检察长点头:“说得对。很多同志纠结于‘约定’怎么证明,其实走入误区了。行为是客观的,约定是主观的。我们应该用客观证据锁定主观故意。”
下课后,好几个学员来找苏清越交流。
“苏主任,你那个思路对我启发很大。我手头有个案子,就是卡在‘约定’证明上。也许可以换个方向……”
“苏主任,你们东州用大数据监督,具体怎么操作的?能分享一下经验吗?”
苏清越一一解答,心里久违地涌起充实感。这才是她熟悉的环境:思想碰撞,专业交流,共同进步。
晚上,她回到宿舍。
安安刚吃过奶,正被张阿姨抱着拍嗝。看到妈妈回来,小家伙咧开没牙的嘴笑。苏清越接过孩子,轻轻摇晃。
“今天上课怎么样?”张阿姨问。
“很好。”苏清越说,“学到了很多东西。”
“那就好。”张阿姨收拾着奶瓶,“苏主任,我看得出来,您是干大事的人。孩子我会照顾好,您安心学习。”
“谢谢张阿姨。”
培训进行到第二周,进入了最核心的部分:监察证据规则的适用。
主讲人是中国政法大学的一位教授,国内刑诉法权威。他讲得很细:监察证据如何转化、如何与刑事证据衔接、如何排除非法证据……
苏清越听得格外认真。她经历过证据转化的困境——在云湖时,有些群众反映的问题,因为证据形式不规范,无法进入司法程序。后来推动“清廉云湖”App时,她特意设计了标准化的举报模板,就是为了规范证据收集。
课间,她向教授请教了几个问题:“老师,对于电子证据,比如微信聊天记录、邮件往来,监察机关调取时要注意什么?法院的采信标准是什么?”
教授很欣赏她的钻研精神,详细解答:“电子证据要注重完整性、真实性。调取时要有见证人,要记录调取过程。法院审查时,会看证据来源是否合法,是否被篡改……”
苏清越全部记下。她隐隐觉得,这些知识对未来工作会有大用。
培训最后一天,是成果汇报。
每个小组要提交一份研究报告,主题自选。苏清越所在的小组选了“监察体制改革背景下国企监督的难点与对策”,她主动承担了主笔任务。
连续两个晚上,她等孩子睡了,在台灯下写报告。结合建工案的实践、产假期间的学习、培训课堂的启发,她写了八千字,提出了三个核心观点:
第一,国企监督要从“个案查处”转向“系统治理”,建立“查处-整改-预防”的闭环机制。
第二,要运用信息化手段,打通国企的财务、采购、工程等数据系统,实现实时监控、智能预警。
第三,要推动国企高管财产公示和重大决策终身追责,从源头上遏制腐败。
报告交上去后,得到了培训老师的高度评价。李文涛副书记在结业典礼上特别提到:“东州市苏清越同志的报告,有实践有思考,体现了新时代纪检监察干部的专业素养。”
结业证书发下来时,苏清越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心里踏实了许多。这三个月的产假,她没有虚度。
培训结束,回到东州。
生活重新进入节奏:喂奶、陪玩、看书、思考。但苏清越的心态不一样了。她不再焦虑“停顿”,而是把产假看作充电期。每天孩子睡后,她固定学习两小时:有时读专业书,有时写工作思考,有时研究典型案例。
她开始系统整理自己这些年办案的心得。从云湖的“三化建设”,到市纪委的司法掮客案、建工案,再到巡视组的经历……每一段都有收获,也有教训。
她把这些思考写成系列文章,第一篇是《基层监督创新的实践与思考——以云湖区“三化建设”为例》。写完发给《中国纪检监察报》,没想到很快收到回复:文章被录用,将刊发在理论版。
这是她第一次在国家级报刊上发表文章。周维比她更高兴,特意买了蛋糕庆祝。
“清越,你产假比上班还高产。”他开玩笑。
“我只是把零碎时间用起来了。”苏清越切着蛋糕,“而且,写东西能帮我理清思路。以前光顾着干,没时间想。现在正好静下心来,想想为什么干、怎么干得更好。”
产假第五个月,苏清越完成了一篇更重要的论文:《监察调查取证规范化若干问题研究》。
这篇论文花了两个月时间。她研究了大量法律法规,参考了国内外相关文献,结合自己办案的实际问题,提出了十项建议:包括证据收集的程序规范、证据固定的技术标准、证据转化的法律依据、非法证据排除的具体情形……
写完后,她犹豫再三,还是发给了周怀远。
“爸,我写了篇论文,想请您看看。”她用了私下的称呼。
周怀远很快回复:“发来。”
三天后,周怀远打来电话:“清越,这篇论文……写得很好。我建议你投给中央纪委的《纪检监察研究》内刊。不过,有些提法可能比较超前,要做好被退稿的准备。”
“我知道。”苏清越说,“但有些话总得有人说。”
“好,有这份心就好。”周怀远顿了顿,“清越,你产假快结束了吧?有什么想法?”
“我想回二室。”苏清越毫不犹豫,“司法掮客案虽然移交了,但还有很多后续工作。而且,我想推动国企监管改革方案落地。”
“不觉得太辛苦吗?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
“辛苦,但值得。”苏清越说,“爸,我思考了很久。女性干部确实面临更多挑战,但不能因为挑战就退缩。相反,正因为经历过怀孕生子的艰辛,我们更懂得坚持的意义。”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清越,你长大了。”周怀远的声音里有欣慰,“好,等你产假结束,我们商量一下你的工作安排。”
产假最后一个月,苏清越收到了《纪检监察研究》的用稿通知。
她的论文被录用了,编辑还特意加了编者按:“本文作者结合办案实践,对监察调查取证规范化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提出的建议具有针对性和可操作性,值得借鉴。”
同期发表的,还有中央纪委研究室主任的一篇文章。两篇文章在同一期内刊,这对一个地方干部来说,是莫大的肯定。
消息传开,市纪委的同事纷纷发来祝贺。老宋亲自打电话:“清越,你这产假休得值啊!论文都写到中央纪委内刊了!”
“都是平时工作的积累。”苏清越很谦虚。
“别谦虚了。”老宋说,“委里研究过了,等你回来,想让你牵头筹建‘案件审理人才库’,同时推动‘审理提前介入’机制。你觉得怎么样?”
案件审理人才库?审理提前介入?这两个都是她论文里提到的建议。
“好,我愿意。”苏清越说。
挂电话前,老宋忽然说:“清越,当妈的感觉怎么样?”
苏清越愣了一下,看向婴儿床里熟睡的安安。小家伙睡得香甜,小拳头握着,睫毛长长。
“很奇妙。”她轻声说,“像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但正因为柔软,才更要坚强。”
“说得好。”老宋笑了,“欢迎回来,苏主任。”
产假结束前一天晚上,苏清越最后一次夜奶。
安安六个月了,已经会翻身,会对人笑,会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喂完奶,她没有立刻放下,而是抱着孩子在房间里慢慢走。
窗外的城市已经苏醒,晨光微露。她知道,明天开始,生活将重新进入快节奏:上班、开会、办案、写材料……还要挤时间喂奶、陪孩子。
会很累,但她准备好了。
因为这六个月,她不仅孕育了一个新生命,也完成了一次思想的沉淀和升华。她看到了法治的宏大,也体会了生命的微小。这两者并不矛盾——正是为了千千万万个微小生命的公平和尊严,她才要坚持那份宏大的理想。
怀里的安安动了动,睁开朦胧的眼睛,看着她,咧开嘴笑。
苏清越也笑了,轻轻吻了吻女儿的额头。
“安安,妈妈要去上班了。”她低声说,“但妈妈的心,永远有一部分属于你。”
晨光彻底照亮了房间。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