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曾经绝美,如今却已被岁月和病痛侵蚀得失去了大部分光彩的脸。
脸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窝深陷,嘴唇没有什么血色。
但她的五官轮廓依旧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蒙着一层淡淡的灰霾,却依旧能看出与孙宫凛如出一辙的清澈底色,只是这底色中,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她的目光,越过孙宫凛,直接落在了孙天河的脸上。
没有惊讶,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要通过他的面容,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茶室内,一时间安静得只剩下几人轻微的呼吸声。
孙天河看着她,这个名义上应该称呼为一声四母,而又却无比陌生的女人。
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
最终,他只是微微躬身,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我来看您了。”
女人依旧静静地看着他,过了许久,苍白的嘴角才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
“是天河啊……”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气音,仿佛随时会断掉,“长大了,和你父亲,真像。”
她的目光缓缓移开,重新投向窗外,声音飘忽:“他……还好吗?”
孙天河沉默了一下,回答道:“父亲他很好。”
“是吗……”
女人喃喃道,眼神似乎飘向了更远的地方,“那就好……”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孙宫凛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和同父异母的哥哥之间这种疏离又沉重的氛围,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狰更是如同隐形人般站在角落,连呼吸都放得更轻。
“凛儿。”
女人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带你哥哥去用些茶点吧。我有些累了。”
这是逐客令了。
孙宫凛连忙躬身:“是,母亲。”
孙天河也再次微微躬身:“您,保重身体。”
女人没有再回应,只是重新转回身,恢复了之前面朝庭院的姿势,仿佛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孙宫凛轻轻拉上移门,对着孙天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兄弟二人沉默地离开了茶室,离开了这座寂静得让人心头发沉的宅院。
重新坐回车上,孙宫凛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苦笑道:“看到了吧,母亲她一直都是这样。”
孙天河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没有说话。
他来看她,或许更多是为了完成一个形式上的责任,或者说,是替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来看一眼这个被他留在异国他乡的女人。
情分?
或许有,但太淡,太遥远。
“她是什么病?”
孙天河忽然问道。
孙宫凛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声音低沉:“不是什么具体的病,是心病。当年父亲离开后,她的身体和精神就慢慢垮了。”
“医生说是郁结于心,常年积累下来的亏空。”
孙天河闭上了眼睛。
父辈的恩怨情仇,最终却由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在承受着。
......
听着汽车的喧嚣逐渐远离,来到后院的白地明菜伸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樱花。
怔怔出神,思绪翻涌。
她望向身边湖泊倒影,有些难以接受的抚摸着脸颊。
都说岁月不败美人,可老了就是老了,这是无法改变,并且逐渐加重的过程。
白地明菜开口了,用着一口流利的华夏语言。
这还是孙谭所教的。
“孙大哥,你离开倭国有四年了吧.......”
“除了日常电话联系,想见你一面,还真难啊。”
她的话语带着一丝幽怨、无奈,轻轻消散在庭院寂静的空气里。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带着她无比熟悉的、仿佛能抚平一切躁动的力量,在她身后突兀地响起:
“想见我,何必等电话?”
白地明菜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
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只见庭院那棵古老的樱花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中山装,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依旧带着历经风霜的硬朗,只是眼角也添了些许岁月的纹路。
他站在那里,没有刻意散发任何气息,却仿佛是整个庭院,乃至这片天地的中心。
不是孙谭,又是谁?
白地明菜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眼眶迅速泛红,积蓄了多年的委屈、思念、幽怨,在这一刻几乎要决堤而出。
孙谭看着她这副模样,硬朗的脸上线条柔和了些许,他迈步走来,脚步沉稳,踏在落樱上,悄无声息。
他走到她面前,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拂去她肩头的一片花瓣,动作自然而熟稔。
“老了?”
孙谭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能看进她心里,“在我眼里,你还是当年那个在樱花树下,追着我问大夏有没有这么漂亮樱花的小姑娘。”
白地明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失态的模样。
孙谭轻轻叹了口气,伸手,用指腹有些粗糙地擦去她的泪痕。
“别哭了。”
他的声音低沉,“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没有问她想不想去,也没有解释自己为何突然出现,只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带着温柔的语气说道。
白地明菜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孙谭已经转身,朝着院外走去。
他的背影依旧如同山岳般可靠。
白地明菜几乎没有犹豫,迈着有些急促的步子,跟了上去。
甚至忘了换下身上的和服,忘了平日里的端庄和礼仪。
孙谭没有开车,只是步行。
白地明菜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两人穿过宁静的家族区域,走过古老的石桥,周围的景致逐渐变得喧闹起来。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条挂满红色灯笼、充满了浓郁大夏风情的街道入口。
倭国京都,华人街。
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是麻婆豆腐的辛香,是烤鸭的焦脆,是拉面的醇厚,是无数种熟悉又陌生的、属于大夏的味道。
白地明菜站在街口,有些恍惚。
这里的气息,与白地家那种极致的宁静和禅意截然不同,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和烟火气。
孙谭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走吧。”
他带着她,熟门熟路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最终,在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生意却异常火爆的招牌写着“老张记”的面馆前停下。
“两碗牛肉面,一碗多加辣,一碗清汤。”
孙谭用字正腔圆的中文对忙碌的老板喊道,语气熟稔。
老板抬头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热情的笑容:“哟!孙先生!可有日子没来了!还是老位置?”
孙谭点了点头,领着白地明菜在一个靠窗的、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
店内有些嘈杂,食客们的谈笑声、碗筷的碰撞声、厨房的炒菜声交织在一起。
白地明菜有些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和服的袖子,这种环境对她而言太过陌生。
孙谭却似乎很适应,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白地明菜倒了一杯粗茶。
“尝尝,比不上你白地家的好茶,但解腻。”
他说道。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了上来。
孙谭那碗飘着厚厚一层红油,香气霸道。
白地明菜这碗则是清汤,几片薄薄的牛肉,几根翠绿的青菜,看起来清淡可口。
孙谭拿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大口吃了起来,发出满足的吸溜声,毫无形象可言。
白地明菜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面前这碗根据她口味特意要的清汤面,记忆仿佛被拉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带着她来到这条陌生的街道,走进这家不起眼的面馆,教会她使用筷子,告诉她大夏的面食文化……
她拿起筷子,动作有些生疏,但依旧优雅地夹起一根面条,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
简单的味道,却在口腔中化开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直抵心扉。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滴落,混入了面汤里。
孙谭停下了动作,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沉默了片刻,伸出手,越过桌面,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桌边、有些冰凉的手。
“以后……想吃了,就告诉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承诺的分量,“我带你来。”
白地明菜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仿佛想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
孙谭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眼神深邃而坚定。
窗外,华人街的灯笼次第亮起,暖红色的光芒透过玻璃,映照在两人身上,将这一刻的温情与承诺,悄然定格。
喧嚣的市井声中,这一方小小的餐桌,仿佛成了隔绝外界一切风雨的宁静港湾。
对白地明菜而言,这一碗简单的清汤面,远比白地家那些精致却冰冷的料理,更能抚慰她枯寂多年的心灵。
而对孙谭来说,这或许是他能为这个因他而困守半生的女人,所做的,为数不多的补偿。
吃完面,孙谭付了钱,带着白地明菜走出面馆。
华人街华灯初上,人流如织。
“回去吧。”
孙谭说道。
白地明菜点了点头,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急促,而是带着一种久违的宁静。
两人并肩,默默走在回白地家族区域的路上,身影在灯火阑珊中,渐渐拉长。
有些话,无需多说。
有些情,尽在不言中。
这一次,孙谭没有立刻离开。
他陪着白地明菜,一直走到了白地家那座古朴宅院的附近。
“就送到这里吧。”
白地明菜停下脚步,轻声说道。
她知道自己不能要求更多。
孙谭看着她,点了点头:“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转身,身影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白地明菜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直到那熟悉的气息彻底消失,她才缓缓抬起手,看着刚才被他握过的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度。
她抬头,望向孙谭消失的方向,嘴角,终于漾开了一抹真心的、带着泪意的微笑。
“孙大哥……再见。”
这一次,她没有说“再见真难”。
因为她知道,只要她想,那条充满烟火气的华人街,那碗简单的清汤面,那个如山岳般的男人……
或许,不会再那么遥远。
她转身,走向那座寂静的宅院,步伐比以往,轻快了许多。
岁月或许无情,但总有一些东西,能穿透时光,带来一丝暖意。
比如,一碗面,一句话,一个突如其来的探望。
对她而言,这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