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火车站进站口处,周正和躲在粗大的混凝土柱后,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刮擦着粗糙的墙面,留下几道浅白的印子。
他幽怨地盯着不远处,那眼神,活像是被抢了肉骨头的野狗,既愤怒又带着几分可怜的委屈。
东南亚午后黏腻的热风裹挟着尾气和灰尘扑面而来,弄得他额头、脖颈上全是汗,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又痒又黏,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马路牙子边那两道刺眼的身影上。
吴倩和李商,他那明媒正娶的妻子和那个刚成年的“表弟”,正和那个皮肤黝黑、满脸堆笑的突突车司机聊得热火朝天。
这本身没什么,结束旅程,付钱,道别,天经地义。
可那两人,偏偏还他妈拉着手聊!吴倩的右手,纤细白皙,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被李商那小子略显单薄但修长的手握着,指尖还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掌心挠着。
李商侧着头,脸上是年轻人特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灿烂笑容,正对司机说着什么。
吴倩则微微仰脸看着他,眼角眉梢都带着周正和许久未曾见过的、一种近乎宠溺的温柔光泽。
那司机也是个没眼力见的,居然也跟着嘻嘻哈哈,目光在吴倩和李商之间逡巡,带着一种“我懂,我都懂”的暧昧。
周正和的胸腔里像塞了一团被油浸透的破布,又闷又堵,还冒着邪火。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这短短的十五分钟,对他而言,漫长得像一个刑罚。他看着司机递还零钱,看着李商顺手又捏了捏吴倩的手指才松开,看着那司机殷勤地扛起那个最大的、印着热带花卉图案的行李箱——那是吴倩的箱子,周正和认得——引着他们朝车站里走来。
他赶紧把身子往柱子后面缩了缩,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脚步声和谈笑声由远及近。吴倩的声音带着笑:“师傅,你这中文可真不错,在哪儿学的?”
那司机嗓门洪亮,带着点自豪:“哈哈,大姐过奖啦!以前在云南那边跑过几年车,混口饭吃,就会了点皮毛。”
李商接话,语气轻快:“岂止是皮毛,简直比我的普通话还标准。”一阵笑声。
周正和屏住呼吸,等他们走过,才从柱子后探出头,鬼鬼祟祟地跟上。
他保持着一段自认为安全的距离,目光像钩子一样钉在前方那对并肩而行的男女背影上。
李商个子高,微微侧头就能凑到吴倩耳边低语,吴倩则会偏过头,给他一个简短的笑容或眼神。
这些细微的互动,在周正和眼里都被无限放大,变成了确凿的罪证。
月台上人声嘈杂,空气中混合着汗水、廉价香水和铁轨锈蚀的气味。
动车静静地卧在轨道上,流线型的车体反射着刺目的阳光。
周正和混在旅客中,看着司机扛着行李,跟着吴倩和李商上了车。
他犹豫了一下,也快步跟了上去,车厢连接处的冷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透过狭小的玻璃窗,窥视着车厢内的情况。
只见那司机熟门熟路地将行李箱举起,稳稳地放到了行李架上,动作麻利。
李商从裤兜里掏出皮夹,捻出几张崭新的泰铢现金,递给司机,用泰语说了句“谢谢”。
司机接过钱,笑容更加灿烂,目光在吴倩和李商脸上转了一圈,突然用他那口异常流利的中文,字正腔圆地说道:“祝两位白头到老,长长久久!”
这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了周正和的耳膜,直刺大脑。
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冲上头顶,他的脸颊瞬间涨红发烫,拳头骤然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揪住那个口无遮拦的司机的领子,再给那个笑得一脸无辜的小白脸李商一拳!
然而,他刚迈出半步,一道冰冷的目光便如利箭般射来,精准地钉住了他。
是吴倩。
她不知何时已经转过头,正看着他,那双平时妩媚多情的杏眼里,此刻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清晰的警告和不容置疑的压制。
她的眼神分明在说:周正和,你敢闹一下试试?
周正和僵住了,抬起的脚缓缓落下,像被施了定身咒。
满腔的怒火被这盆冰水浇得吱吱作响,却无法熄灭,只能变成滚烫的蒸汽,在他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
他看着吴倩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甚至对那司机露出了一个算是默认的、略带羞涩的微笑?周正和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
司机心满意足地下车走了。
周正和这才磨磨蹭蹭地走进车厢,沉着脸,在吴倩他们斜对面的座位重重坐下,皮革座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故意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着月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但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住斜前方的两人。
吴倩靠窗坐着,李商则理所当然地紧挨着她,坐在靠过道的位置。
动车缓缓启动,万象站的站台逐渐后退、消失,窗外换成了热带特有的杂乱街景和茂密植被。
没过多久,周正和就用余光瞥见,李商那个小混蛋,竟然脑袋一歪,直接靠在了吴倩的肩膀上!
吴倩似乎微微僵了一下,但并没有推开他,反而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李商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惬意的弧度。
吴倩则拿起一本杂志,假装翻阅,但周正和看得分明,她那拿着杂志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周正和猛地扭回头,死死闭上眼睛。
这七日在泰国、老挝、柬埔寨的旅程,如同噩梦般在他脑海中翻涌。
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的怀疑和细节,此刻争先恐后地蹦出来,每一个都在佐证他的猜忌。
在曼谷大皇宫,吴倩非要和李商穿同色系的“情侣装”纱笼拍照,笑得比跟他结婚照上还甜。
在吴哥窟看日出,李商“自然而然”地搂着吴倩的肩膀,说怕她着凉。
在芭堤雅的海滩,吴倩穿着那件性感的比基尼,和李商在海水里嬉闹打水仗,水花四溅中,身体接触频繁得刺眼……而每一次,当他忍不住提出质疑时,吴倩总有一套无可辩驳的说辞。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住宿。
明明订的是两个房间,他和吴倩一间,李商独自一间。
可这七晚,吴倩竟然有五天晚上都以各种理由跑去了李商的房间!理由?冠冕堂皇,且每次都让他哑口无言:
“老公,小商他刚满18岁,第一次出远门,人生地不熟的,我怕他害怕,去陪他说说话。”
“哎呀,小商好像有点水土不服,我过去看看,给他找点药。”
“今晚打雷了,小商从小就怕打雷,我当表姐的能不去看看吗?”
“小商说他房间的空调坏了,我去帮他看看,不行就让他来我们房间打地铺?”(结果一去不回)
“最后一天了,我跟他交代交代回去上学要注意的事,你别瞎想,他就是个孩子。”
孩子?有他妈一米八几的孩子?有他妈会用那种眼神偷偷瞄自己表姐的孩子?有他妈睡觉需要表姐陪夜陪足五晚的孩子?
周正和在心里疯狂咆哮,可表面上,他只能硬生生忍住。
因为每次他稍露不满,吴倩就会柳眉倒竖,说他“心眼小”、“龌龊”、“不信任她”、“连个孩子的醋都吃”。
甚至有一次,李商还摆出一副无辜又委屈的表情对他说:“姐夫,你是不是讨厌我?要是嫌我碍事,我下次不跟你们一起出来了就是了。”
弄得他周正和反而里外不是人。
动车高速行驶,车厢微微晃动。
周正和睁开眼,再次望向那对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李商似乎睡熟了,脑袋在吴倩肩头蹭了蹭,吴倩放下杂志,小心翼翼地替他捋了捋额前散落的碎发,那动作轻柔得刺眼。
周正和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一片冰冷、黑暗、充满怀疑的深渊。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趟所谓的家庭旅行,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场漫长的、公开处刑般的折磨。
而现在,这折磨还在继续,并且,似乎远远看不到尽头。
车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却照不进他心底半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