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时间仿佛凝滞。
英武帝顾世渊闭目靠在龙榻上,胸口微弱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殿内所有人的心弦。
下方跪着的皇子们,更是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炙烤,冷汗浸湿了内衫,却不敢有丝毫异动。
良久,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才被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打破。
英武帝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目光扫过底下一个个低垂的头颅,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你们呢?”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缓慢,却重若千钧,“认为太子有罪,杀害兄弟,大逆不道的……向前一步。”
“认为太子无罪,顾君栅咎由自取的……便不必动了。”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抽气声!诸位皇子们虽然依旧跪得笔直,但细微的骚动却难以抑制。
这是逼他们站队!在父皇明显表露出对太子猜疑、且兹宁贵妃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向前一步,意味着公然与太子为敌,风险巨大;
但若不动,万一父皇真有心废太子,秋后算账,他们也难逃干系!
兹宁贵妃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充满了急切的期盼,目光死死盯向几位平日里与她、与三皇子走得近的皇子,尤其是五皇子、七皇子和九皇子,眼神中充满了哀求和暗示。
然而,与她的急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跪在最前方的太子顾琴箫,嘴角竟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带着冰冷嘲讽的邪魅弧度。
他甚至连头都未曾完全低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眼前这场决定他命运的“公投”,与他毫无关系,又或者,他早已胜券在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几位被兹宁贵妃寄予厚望的皇子,脸上挣扎之色剧烈变幻,膝盖微微颤动,似乎想要抬起,但目光瞥见前方太子那稳如泰山的背影,以及回想起东宫那日传来的恐怖动静和顾君栅的凄惨下场,那一步,终究是千斤沉重,难以迈出。
九皇子顾凌尘年轻气盛,与三皇子关系最笃,脸上悲愤交加,牙关紧咬,眼看就要不管不顾地向前踏出——
就在他膝盖微曲,重心前移的刹那,跪在他身旁的十一皇子顾凌轩,看似无意地动了一下,手臂恰好碰到了顾凌尘腰间的玉带。
十一皇子手指微不可查地一勾,一股巧劲传出,让顾凌尘身形一滞。
同时,十一皇子极快地侧过头,对着九皇子微微摇了摇,眼神中充满了警告与制止。
九皇子动作一僵,对上十一皇子那深沉的目光,满腔的热血和冲动,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下来。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掐入肉中,最终,那抬起一寸的膝盖,又缓缓落了回去,重新跪得笔直,只是头颅垂得更低,肩膀微微颤抖。
连最有可能出头的九皇子都被拦下,其余本就摇摆不定的皇子,更是不敢妄动。
殿内陷入了更长久的、令人难堪的死寂。
只有兹宁贵妃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龙榻之上,英武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意料之中的漠然。
他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见再无一人出列,这才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失望,有嘲讽,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乾儿……”
他唤了太子的本名,声音沙哑,“真是……好手段啊。”
这话看似感慨,实则诛心。
既点明了太子如今在朝堂、在兄弟间的势力已成气候,也暗指太子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掌控局面。
太子顾琴箫面色不变,仿佛听不懂其中的深意,只是恭敬地拱手,语气平淡无波:“父皇说笑了,儿臣惶恐。皆是兄弟们深明大义,体恤儿臣,亦是为我朝堂稳定着想。”
父子二人目光于空中短暂交汇。
太子的眼神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潭和不容置疑的自信;
而英武帝浑浊的眼底,则掠过一丝冰冷刺骨的杀意,但那杀意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两人都心知肚明,今日之事,已彻底撕破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权力的博弈,将进入更赤裸、更残酷的阶段。
但此刻,谁都未曾点破。
英武帝不再看太子,仿佛耗尽了力气,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对着殿外嘶声道:“拟旨。”
早已候在殿外的洪四痒,立刻用那标志性的公鸭嗓,高声宣布,声音穿透殿门,回荡在空旷的宫苑中:
“陛下有旨!太子遇刺一案,经查,太子疑罪从无!三皇子顾君栅,潜伏东宫,动机不明,行为不端,着以平民规格下葬,不得入皇陵!钦此——!”
这道旨意,如同最终判决,彻底为今日的争端画上了句号。
“不——!陛下!栅儿死得冤啊!!”
兹宁贵妃云柔听到“平民规格下葬”、“不得入皇陵”这几个字,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点燃的炸药,猛地从锦墩上站了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便要不管不顾地扑向龙榻。
英武帝眉头微皱,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侍立一旁的太监总管立刻尖声喝道:“退朝——!”
跪伏在地的皇子们如蒙大赦,纷纷叩首,高呼“万岁”,然后起身,低着头,鱼贯退出养心殿,无人敢多看失态的兹宁贵妃一眼。
太子顾琴箫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步履从容,走到殿门口时,甚至还顺手将那两扇沉重的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
等到所有皇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养心殿内只剩下英武帝、痛哭失声的兹宁贵妃,以及始终安静坐在一旁、仿佛置身事外的?静贵妃兰婉月。
英武帝看着瘫软在地、泣不成声的云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叹了口气,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帝王的疏离:
“云柔……栅儿之死,朕这做父亲的,心中之痛,未必比你这做母亲的少几分。”
云柔只是哭泣,并不回应。
英武帝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但是云柔,朕的时间……不多了。太子如今羽翼已丰,势大难制。你虽是丞相之女,娘家势大,但若真要与太子一派撕破脸皮,正面博弈……你保不住你的父亲,甚至可能将整个云家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云柔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龙榻上那衰弱的帝王。
英武帝没有理会她的震惊,目光转向一旁静坐的?静贵妃兰婉月,问道:“知道朕今日,为何特意将月儿也叫来吗?”
他没有等待云柔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教导,又像是在感叹:“她比你聪明……聪明得多。她知道,只要朕还有一口气在,只要朕还坐在这龙椅上一天,太子就不敢过于猖狂,皇后就得再多隐忍一天。这,便是她们的护身符。”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云柔身上,带着告诫:“太子一派,如今是饿极了、随时会发狂的疯狗。你若不去主动招惹,不去触碰他们的核心利益,他们或许还会顾忌朕的存在,不会轻易来撕咬你。可你若逼急了他们,将其逼到墙角……那后果,你自己清楚。”
听到皇帝这番毫不掩饰、甚至有些刺骨的分析,兹宁贵妃云柔的小脸瞬间煞白如纸,娇躯不住地颤抖。
她终于明白,皇帝的“公道”,在绝对的权力和现实面前,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连为儿子争取一个体面葬礼的能力都没有。
而始终安静旁听的?静贵妃兰婉月,此时才优雅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用丝帕轻轻沾了沾唇角,抬起那双清澈却看不透的眸子,声音柔婉动听:
“皇上谬赞了。臣妾相比较于云柔妹妹,无非只是……更怕死一些罢了。深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敢有非分之想,并非皇上说的那般聪慧。”
她语气谦卑,姿态放得极低,但话语中的含义,却让英武帝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
这深宫里的女人,哪一个,又是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