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细微的，陌生的，几乎要被遗忘的刺痛，从莲藕构成的胸膛里传来。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自从莲花化身，他便再也没有了痛觉。
无论是被法宝击中，还是被罡风撕裂，他都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可现在……
这阵痛楚，却比任何神兵利器，都来得更加清晰，更加尖锐。
“哪吒元帅？”
“元帅，您怎么了？”
周围的天兵天将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纷纷围了上来，脸上带着关切和不解。
他们眼中的三坛海会大神，永远是冷静而强大的。
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刻。
哪吒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弯下腰，捡起了那杆掉落在地的火尖枪。
枪身冰冷。
一如他这千百年来的“生命”。
他重新站直了身体，脸上的表情恢复了那万年不变的淡漠。
只是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点……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波动。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光幕。
他想看看。
看看那个“自己”，到底还经历了什么。
看看那个被抹去了灵魂的“哪吒”，是如何成为天庭最锋利的……刀。
万界观众们，也从那极致的悲哀中，缓缓回过神来。
“我操，刚刚哪吒是不是把枪都给掉了？”
“掉了！绝对掉了！镜头虽然一闪而过，但我看到了！”
“所以说，天庭的那个哪吒，他其实……还有感觉？”
“不可能吧！不是说七情六欲都被太乙真人给抹除了吗？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怎么会失态？”
“或许……并没有完全抹除干净呢？就像电脑格式化，总会有一些数据可以被恢复……”
“求求了！让哪吒‘活’过来吧！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属于他自己的情感也好啊！”
人们在弹幕上疯狂祈祷着。
他们刚刚才为哪吒的“二次死亡”而绝望，此刻，却又因为这一个微小的细节，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就在这时。
光幕上的画面，陡然一变。
悲伤的音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金戈铁马，杀伐震天的激昂战歌！
画面中。
一座仙气缭绕，瓜果飘香的仙山，此刻正被战火笼罩。
无数天兵天将布下天罗地网，将整座山围得水泄不通。
而在那山顶之上，一个身穿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手持一根金箍棒的猴子，正满脸桀骜地与天对峙！
“是花果山！”
“那个猴子！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卧槽！大的要来了！哪吒VS孙悟空！这可是神话里的名场面啊！”
“快看快看！终于要打起来了！”
观众们的热情瞬间被点燃。
谁不喜欢看强者与强者的对决呢？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威严而冰冷的声音，从九天之上传来，响彻整个光幕。
“哪吒三太子何在？”
凌霄宝殿之上，玉皇大帝面无表情地发号施令。
“末将在。”
一道同样冰冷的声音回应道。
画面一转，只见哪吒脚踩风火轮，手持火尖枪，从天兵天将的阵列中飞出，悬停在孙悟空的面前。
“奉玉帝旨意，命你即刻擒拿妖猴孙悟空，不得有误！”
“……是。”
哪吒的回答，没有丝毫的迟疑，也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他只是一个忠实的执行者。
西游世界。
花果山上。
孙悟空正抓耳挠腮地看着光幕，脸上满是得意。
“嘿嘿！看到没有！俺老孙当年就是这么威风！十万天兵天将都奈何不了我！”
一旁的猪八戒连连点头，谄媚地笑道：“那是那是！猴哥你神威盖世，区区天庭，哪里是你的对手！”
沙和尚也憨厚地附和：“大师兄说的是。”
只有唐三藏，皱着眉头，看着光幕上那个眼神空洞的哪吒，念了句：“阿弥陀佛……”
光幕中。
战斗，一触即发。
孙悟空看着眼前的哪吒，咧嘴一笑，将金箍棒扛在肩上，语气轻佻地说道：“你就是那个三头六臂的哪吒？听说你也是个天生反骨，怎么如今也成了玉帝老儿的走狗？”
面对孙悟空的挑衅，哪吒没有任何回应。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片死水般的平静。
下一秒。
他动了。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手中的火尖枪化作一道火龙，直刺孙悟空的门面！
“来得好！”
孙悟空大喝，举起金箍棒，迎了上去。
“铛！！！”
兵器碰撞，发出的巨响震彻云霄。
然而，让所有观众感到诡异的是，如此激烈的战斗，哪吒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战意。
没有愤怒，没有兴奋，甚至没有凝重。
他就那么平静地挥舞着火尖枪，一招一式，都精准得如同教科书。
这不像是两个绝世强者的生死对决。
更像是一台精密的杀戮机器，在执行既定的程序。
“喝！”
光幕中，哪吒轻喝一声，身体迎风而长。
瞬间！
他化作了三头六臂的形态！
三张一模一样的冰冷面孔，六只手臂，分别持着火尖枪、乾坤圈、混天绫、斩妖剑、砍妖刀、缚妖索六件神兵！
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卧槽！三头六臂！这就是完全体哪吒吗？帅炸了！”
“这压迫感！太强了！光是看着，我就感觉要窒息了！”
“这才是天庭战神！这才是三坛海会大神！”
弹幕瞬间沸腾。
所有人都被哪吒这威风凛凛的法相给震撼了。
然而，震撼过后，一种更加深沉的冰冷，却从所有人的心底，蔓延开来。
因为他们发现。
即使现出了三头六臂的战斗形态，哪吒的眼神，依旧是空洞的。
那三张脸上，六只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
只有绝对的，机械的，冰冷的……服从。
他成为了天庭最锋利的刀。
哪里有叛乱，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画面飞速切换。
北俱芦洲，有大妖作乱，侵扰四方。
玉帝：“哪吒，命你前往降服。”
“是。”
哪吒脚踩风火轮，孤身一人，杀入妖窟。三日后，血流成河，万妖授首。他提着妖王的首级，返回天庭复命，身上纤尘不染，眼神依旧冰冷。
东海之滨，有水神兴风作浪，淹没万里良田。
玉帝：“哪吒，去平定水患。”
“是。”
他手持乾坤圈，打得那水神魂飞魄散，再用混天绫，镇压了滔天洪水。当百姓跪地叩谢“神仙老爷救命之恩”时，他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西牛贺洲，有古佛叛出灵山，自立为王。
玉帝：“哪吒，协同托塔天王，前去剿灭。”
“是。”
这一次，他遇到了自己的父亲，李靖。
李靖看着他，眼神复杂，想要说些什么。
“吒儿……”
哪吒却只是对着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末将三坛海会大神，见过托塔李天王。”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父亲，只是一个上级同僚。
战斗中，他冲杀在最前线，所向披靡。
他从不问对错，不问缘由。
玉帝的旨意，就是他的意志。
战斗，就是他“活”着的唯一意义。
光幕上，一幕幕画面飞速闪过。
哪吒的身影，出现在了三界的每一个角落。
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成为了所有神仙口中的“天庭第一战神”。
他成为了所有妖怪闻风丧胆的“三坛海会大神”。
他成为了玉帝座下，最听话，最锋利，也最孤独的一把刀。
他平定了一切叛乱。
他守护了三界和平。
他成为了所有人期望的那个英雄。
……却唯独，不再是他自己。
弹幕，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稀疏和沉重。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就是成为神仙的代价吗？这也太残忍了……”
“他守护了三界，可是谁来守护他呢？谁来问他一句，累不累？”
“他再也没有笑过，也没有哭过……他只是活着，像个木偶一样。”
“最讽刺的是，他当年最痛恨的就是父权的压迫，结果到头来，他成了天庭秩序最忠实的维护者，成了玉帝这个最大‘父权’的工具。”
“他曾经想挣脱一切枷锁，最后却给自己套上了最沉重的一副。这副枷锁，叫做‘责任’，叫做‘大义’。”
封神世界。
李靖看着光幕上那个对他行军礼，称呼他为“李天王”的儿子，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个小小的孩子，会拉着他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喊他“爹爹”。
会因为打不过他，气得跺脚，却又在被他教训后，偷偷抹眼泪。
会骄傲地挺着小胸膛，对所有人说：“我爹是陈塘关总兵李靖！”
那些画面，曾经那么清晰。
可现在，却被光幕上那个冰冷的“三坛海会大神”，冲击得支离破碎。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李靖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抓着泥土，指甲崩裂，鲜血直流，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他宁愿！
他宁愿哪吒现在就提着火尖枪，杀到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怒吼着要他偿命！
他宁愿哪吒像以前一样，恨他，怨他，与他为敌！
至少，那证明他还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人！
而不是现在这样……
一个没有灵魂，没有感情，只会听从命令的……神。
“啊……啊啊啊啊啊！”
李靖仰天长啸，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他终于明白。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用“父亲”的名义，用“大义”的枷锁，将那个鲜活的灵魂，彻底扼杀。
西游世界。
花果山水帘洞。
气氛一片死寂。
猪八戒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句奉承的话。
沙和尚低着头，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降妖宝杖。
孙悟空，静静地看着光幕。
他看着那个三头六臂的哪吒，在天庭的命令下，一次又一次地奔赴战场。
看着他用那双空洞的眼睛，面对着刀山火海，面对着十方妖魔。
看着他一个人，站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孤零零地，像一座永远不会融化的冰雕。
当年与哪吒大战的场景，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
那时候，他只觉得这个娃娃神将虽然厉害，但眼神空洞，打起来一点都不痛快。
他以为，那是哪吒作为天庭正神的傲慢。
他以为，哪吒和他一样，是一个为战而生的狂人。
可现在，他懂了。
那双眼睛里，根本没有什么傲慢。
更没有什么所谓的战意。
那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俺老孙……”
孙悟空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打错了。”
唐三藏闻言，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悟空，何出此言？”
孙悟空没有看自己的师父，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光幕上那个孤独的身影上。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师父，那一天，在南天门外，俺老孙以为他在跟我打。”
“俺老“孙以为，他和我一样，享受着战斗，享受着将对手踩在脚下的快感。”
“可俺老孙错了……大错特错！”
孙悟空握着金箍棒的手，青筋暴起。
“他根本就不是在战斗。”
“他只是在……完成一个任务。”
“他的枪里没有愤怒，他的圈里没有恨意。他只是把玉帝老儿的命令，执行了一遍又一遍。”
“俺老孙的火眼金睛，能看穿世间一切妖魔鬼怪，却没能看穿……他那双眼睛里的空洞。”
孙悟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那不是战神的眼睛。”
“那是一个……死人的眼睛。”
这一刻，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第一次对一个曾经的对手，产生了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
他想起了自己被压在五行山下的五百年。
那种孤独，那种绝望，他深有体会。
可他至少还有希望，还有恨意。
而哪吒呢？
他被压在了一座看不见的山下。
那座山，叫做“天条”，叫做“神职”。
而且，一压，就是千年万年。
永无翻身之日。
光幕的画面，渐渐暗淡下来。
最终，定格在哪吒的背影上。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独自一人站在九天之上，俯瞰着下方已经恢复平静的人间。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穿着那一身莲花铠，脚踩着风火轮，手里握着火尖枪。
威风凛凛，如同天神下凡。
可那背影，却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孤寂。
万籁俱寂。
整个三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一行字幕，缓缓浮现在画面中央。
【他成了所有人期望的英雄，却不再是他自己。】
【身不由己，这四个字，是对他最好的诠释。】
【他再也没有回过陈塘关。】
最后那句话，像是一把最钝的刀，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割在所有人的心上。
陈塘关。
那个他出生的地方。
那个他为了不连累父母百姓，剔骨还父，割肉还母的地方。
那个承载了他所有爱恨，所有喜怒哀乐的地方。
他再也没有回去过。
不是不想。
而是……不能。
或者说，是那个名为“哪吒”的灵魂，已经没有了“家”的概念。
弹幕，在短暂的沉寂后，彻底爆发了。
“破防了！我真的破防了！最后一句‘他再也没有回过陈塘关’，直接给我干沉默了！”
“他为陈塘关而死，却在复活后，永远地失去了陈塘关。”
“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能回家看看！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好啊！”
“因为他是三坛海会大神，他是天庭的正神，他不能再与凡间有任何瓜葛。这是天条！”
“狗屁的天条！这是什么狗屁的规矩！！”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哪吒的故事是悲剧了。不是因为他死了，而是因为他以这样一种方式活着。”
“这才是真正的诛心！比死还难受一万倍！”
封神世界。
陈塘关，李府。
殷夫人呆呆地看着光幕。
她看着那个在天庭之上，征战四方，受万仙敬仰，却无比孤独的儿子。
她看着弹幕上那句“他再也没有回过陈塘关”。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然后，一点一点地，碾成了碎片。
大神？
战神？
英雄？
她不要！她什么都不要！
她不要自己的儿子成为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她只想她的吒儿，能像小时候一样，闯了祸跑回家，躲在她的身后，委屈巴巴地喊她一声“娘”。
她只想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能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
她只想……她的孩子，能回家。
这个最简单，最朴素的愿望，在这一刻，却成了最奢侈的幻想。
“不……”
殷夫人颤抖着站起身，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踉踉跄跄地跑到院子里，抬起头，对着那虚无缥缈的天空，伸出了手。
仿佛想要抓住那个遥不可及的，孤独的背影。
“我的孩儿……”
“我的吒儿啊！！”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思念。
“娘不要你当什么三坛海会大神！娘不要你做什么天庭的大元帅！”
“娘只要你回家……”
“你回来啊……”
“回家吧，我的孩儿……”
母亲的悲鸣，回荡在陈塘关的上空，久久不散。
穿透了光幕，传遍了诸天万界。
一瞬间，无数为人父母者，泪洒当场。